纔出房門,風雪便迎面而來。
寒風侵體,王舜臣頓時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鈐轄?”
跟在身後的親兵忙上前問。
“沒事。”
王舜臣嗡嗡地說着,伸手接過遞上來的白綢方帕,擤了擤鼻子,然後揣進了袖子裡。
雙手用力搓了搓臉,臉上的雪花在掌心化開。先是一涼,繼而又變得溫熱起來。
小小的刺激,在溫暖的屋子裡待得昏昏沉沉的頭腦也清醒了許多。看着天上不斷落下的雪花,王舜臣罵罵咧咧:“孃的,這才幾月?”
纔不過九月,末蠻【阿克蘇】卻已經是天寒地凍。雪也下了兩場。
第一場雪還是八月底下的,前兩日正午還熱得人油汗直冒,恨不得有張弓把這日頭給射落了,可轉臉就是北風吹,雪紛紛了。中午穿單衣,晚上就要圍着火爐。幸好準備得充分,人人在馬鞍後捲了一件皮襖,要不然,跟隨王舜臣的一萬大軍就給凍在末蠻的倭赤城中了。
不過這邊的土著也說今年的天氣不對。正常要到十月十一月纔開始下雪,今天竟提前了兩個月。
王舜臣本來是想乘秋季氣候好,休整一番後,到黑汗國邊境上瞅一瞅。
黑汗國前些年一分爲二,正鬧內亂,國中的主力當是無暇分心。可現在看着天氣,就有些進退兩難了。回頭再看看地圖,心裡都在發毛。這一下,衝得實在太遠了。自出了甘涼路後一路向西,到現在,三四千里路多半有了。
王舜臣領軍跋涉千里,先破伊州【哈密】,休整了一個冬天後,又於高昌城下【吐魯番】,七日內三戰三捷,盡滅西州回鶻主力,高昌國主亦都護毗伽布的斤——亦都護爲高昌國主號——丟下了后妃子女,連夜竄逃。王舜臣緊追不捨,除了分出一千兵馬,讓其西去攻焉耆【庫爾勒】,其餘人馬全數北上,攻下了高昌國夏宮北庭【奇台】——那是大唐北庭都護府所在——逼得毗伽布的斤率殘兵出降。
但就在王舜臣北上的時候,龜茲回鶻的阿斯蘭汗【獅子王】,也是毗伽布的斤的族兄弟,率軍北上支援。剛剛拿下焉耆的部將見狀立刻撤回了高昌。王舜臣聞訊後丟掉了輜重,帶了八百騎兵飛馳南下,在清晨的薄霧中突襲了龜茲回鶻的兩萬大軍,陣斬阿斯蘭汗,隨軍的五位龜茲宰相,兩人死於亂軍之中,一人被俘,只有兩人脫逃。
接下來就是一帆風順,西州回鶻再無餘力抵抗西征的漢家兵馬。自焉耆以下,沿途大小城池無不開城降服。就連龜茲也主動開城。王舜臣好生撫慰之後,就帶着當地貴戚子弟組成的僕從軍繼續西進。這樣的武裝遊行,一直持續到他攻到末蠻,抵達西州回鶻的西界,方纔與聽到回鶻國滅的消息過來撿便宜的黑汗國的軍隊大打出手。這一戰,王舜臣麾下萬餘大軍傷亡近千,有四百多陣亡和重殘,但黑汗國派來的七千騎兵,則只回去了一半。
這一過程中,兵馬也是損失,補充,再損失,再補充。跟在王舜臣身邊的漢軍現在有三千人。三千漢軍人人有馬,而且還是一人兩馬一駝,軍官更是隨身三匹馬。一匹駝着各自的財物和兵甲,一匹平日騎乘,剩下的一匹就是用在陣上。如果實在國內,肯定是數得着的精銳了。
只是跟隨他出玉門關的官軍在其中僅佔三分之一,剩下的都是流落在甘涼路上以及西域的漢家子弟。有好些人往上數幾代,纔有一個漢人祖先。不過只要老實聽話,上陣敢拼,就是官話說得結結巴巴,也照樣是高人一等的漢軍。
除了三千漢軍之外。其他六千餘人都是沿途的各國、各部,你五百我三百地拼湊起來的雜牌軍。除了一部分是來自西州回鶻的僕從軍,剩下的都是來自甘涼路上的各家部族。他們跟着王舜臣,走了那麼長時間,相互之間的配合也不差了,戰鬥力也都提升了上來。圍繞着高昌的幾次大戰,他們的表現也是甚爲出色。
王舜臣就是這樣一路攻過來,西州回鶻以盡數降伏。心懷悖逆的肯定有很多,但還敢跳出來的,現在大漠以北,應該是不存在了。
王舜臣冒着風雪大步地往前面走。才積了兩三寸厚的雪,在箭靴下咯吱咯吱地響着。
只要不是行軍打仗,每日早晚他都要巡視各家營地,即便是颳風下雨,也從來沒有斷過一日。
不論是繞着帥府行轅的漢軍營地,還是稍遠一點,王舜臣每天或早或晚都會走上一圈,然後隨便挑個營地,坐下來跟士兵們一起吃飯。
若士兵有個頭疼腦熱,或是傷了筋骨,去軍醫那邊一走,也都是王舜臣的親兵在那邊開方子、施針藥——在韓岡之後,西軍中的將領們,他們的親兵最次也是能做做護工,王舜臣從熙河帶來的親兵,更是全都在醫院中學過醫。
王舜臣這是要每個人都知道,究竟是誰領着他們衝鋒陷陣,究竟是誰領着他們發家致富,究竟是誰幫他們治病療傷。
軍中只能有一個聲音,那就是他王舜臣的號令。
將不親兵,怎麼能做到這一點?
在行轅大門前頓了頓腳,王舜臣喝問道:“馬呢?”
話聲才落,馬伕就牽王舜臣的坐騎過來,“鈐轄。馬來了。”
王舜臣平常騎的是一匹河西老馬,聰明溫順。但他還有三匹上陣用的大宛天馬,是從回鶻那邊搶來的。王舜臣要出行,總是騎着這匹河西老馬,然後三匹上陣的戰馬隨行。之前在末蠻的一場大戰下來,都輪番上了一遍陣。現在在風雪中昂首挺胸,精神都好得很。
王舜臣利落地翻身上馬。
原本個頭不高的他,一旦上了馬之後,氣勢就頓時一變,矯矯如龍,一副威風凜凜的大將模樣。
王舜臣的衛隊早就行轅門前等候了,王舜臣一起步,便前呼後擁,跟隨而去。
倭赤城極小,轉眼就出了城。除了漢軍軍營,其他營地都設在城外,繞着低矮的城牆紮營,用木柵圍住營地。除此之外,王舜臣還另外分出了兩百漢軍,各佔了一處倭赤城遠郊的戰略要點,以防敵軍偷襲——在可靠性上,他只相信漢人。
巡視過幾個軍營,王舜臣看過帳篷的情況。吃喝都不缺,飲食上看起來都沒問題。
肉食在軍中不缺。幾次大戰,馬和駱駝俘獲了無數,受傷、戰死的也不少。醃肉、乾肉,在軍中堆積如山。還有被征服的部族,一次就能送來幾百頭羊。就是漢軍,也學會了喝酥酪,吃羊肉。而麪食也有,烤出來的麪餅陪着肉湯吃,一名士兵,一天一塊就夠了。給馬匹駱駝的草料,有些讓人頭疼,不過現在還能支撐。短時間內還是不用擔心。
只是驅寒的燃料就很讓人頭痛了。只看眼前的風雪迎面而來,就知道過冬的物資不能再拖延。總不能全然靠秸稈。
王舜臣正考慮着是不是放棄進兵的計劃,先退到擺音【拜城】過冬。雖然從龜茲過來的時候,只是匆匆而過,但卻在擺音運氣很好地發現了石炭礦。而且是露頭在外,立刻就能開採的礦藏。
這是王舜臣的一個幕僚發現的。他聘請的幕僚中,有大半是氣學弟子。其中跟着他一路殺過來的兩人,更是在橫渠書院讀過書。他們對各地地形地貌,人文地理,特產風物都十分關心,沿途都作好了記錄。發現石炭,一半是運氣,一半也是他們的努力。
王舜臣一路在營中走着,經過之處,來往將兵紛紛行禮。就是他的親兵,也得到了許多人的禮拜。
操着各地口音的鈐轄之聲,不絕於耳。
一路打穿了甘涼路,又把西域都打下來了。王舜臣至今仍不過是鈐轄。朝廷的賞賜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發過來。
從東京城那邊過來的消息,要三個月到半年。如果是援軍,僅是從涼州過來就要三個月。眼見着就要入冬,按照之前涼州那邊的通告,也就兩三個指揮能趕到高昌。
不過這也沒什麼了。升得再高也不可能是甘涼路副總管那個等級,只會是虛銜。都監也好,鈐轄也好,只是名頭而已。在這大漠以北的三千里方圓,最大的就是他王舜臣。頭頂上沒有指手畫腳的文官,做監軍的閹人,過了瓜州就一病不起,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反正是沒跟過來。
這鬼地方太過偏遠。要不是有這點好處,他早就想辦法往回調了。
就不知安西都護府什麼時候成立,還在甘州的時候就在說打下西域要成立,在伊州過冬的時候,就有信件來說。但現在西州回鶻全境都打下來了,還是沒消息。或許北庭都護府先行成立,誰讓安西四鎮只拿回了龜茲、焉耆——焉耆幾次被碎葉替代,又只能算半個——而北庭先給打下來了。
“末將拜見鈐轄。”
下一個軍營,領軍的將領操着怪異的口音,上來問候王舜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