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鑄造的廠房,立刻就熱了起來。
今天本是陰天,因爲前日下了兩場雨,更是涼快了許多。
但廠房中熱浪滾滾,讓人感覺又彷彿進入了炎夏。
“真夠熱的。”章惇轉頭對韓岡說道,才進來,頭上就已經見汗了。
“澆鑄的地方,哪有不熱的。”
章惇看着腳下黑糊糊的地面,有幾分嫌惡地說道:“也就是玉昆你,願意往這裡跑。”
上次試射松木炮,可是在外面。這一回就給換到了室內,幸好只是看看,還不是試射,否則那聲勢,還不得把棚頂給掀了。
韓岡笑道:“有些事,還是親眼看見比較安心。”
真正澆鑄的時候,韓岡也是不會過來參觀的。正經的工作時間,他這個宣徽相公貿貿然跑過去,讓下面的工匠怎麼做事?也就是澆鑄成型,他纔會過來。
上一次松木炮試射,蔡確和章惇被韓岡先後請來做個見證。這一回火炮鑄成,而且是一次兩門,章惇心急,就先過來了。而蔡確和郭逵,還是等着實驗的時候,讓他們來觀看。
一行人被方興引導着,來到新鑄成火炮的地方。
兩門青銅火炮並排放着。
方興特意將兩門炮放在一起,一眼看過去,幾乎是一模一樣,完全看不出哪裡有差別了。
兩門炮都是用青銅鑄造。銅料並不便宜,但火炮有個好處,壞了之後,可以融掉重鑄。裡面的材料不會浪費多少。
只是不僅僅是銅錢需要合適的配比,青銅火炮中的銅配比也同樣需要一個精確有效的數字。現在的這兩門炮,也只是讓人看看的。知道這是個有前途的武器。之後還要實驗不同外形的火炮,前面裝彈的前膛炮,後面裝彈的後膛炮,都要進行設計和製作。而火炮所用的材料,其中銅、錫、鉛的不同配比,也同樣要試驗。韓岡雖然帶着章惇來炫耀,可是隻是聽了韓岡的解釋,章惇反而更加不懂了。就是當初造神臂弓也沒有那麼多麻煩的。
不過一對眼睛,章惇他還是帶了來的。
這兩門青銅炮,比起前一次章惇看到的松木炮,完全變了個樣子。質地不同了,尺寸也小了許多。幽黯深沉的金屬色澤,看起來就是有着莫大的威力,所以色澤深沉內斂。
火炮的大小,遠遠比不上霹靂砲和八牛弩,之前還是松木炮的時候,已經顯得很小了,現在則更加顯得小。加上炮身兩邊被韓岡起名做炮耳、用來支撐的短杆,也大不了多少。若是其威力能與兩者相媲美,霹靂砲和八牛弩……不對,是行砲車和牀子弩都要被淘汰掉。
“這就是火炮?”
之前看到松木炮的時候,章惇就這麼問韓岡。現在終於看到成品,他再一次向韓岡發問。
“當然,哪裡還會有假?”韓岡笑着回道。
方興跟着解釋道:“以火藥驅動,將炮彈送去敵軍那邊,所以名爲火炮。”
聽着方興的介紹,章惇突然湊近了,眯着眼睛看炮身的表面。
“怎麼了?”韓岡問道。
“看看有沒有沙眼。”章惇笑着擡起頭。
沙眼是很難出現的,鑄鐘最怕的就是沙眼。一旦有一個稍大一點的,整隻鐘的音色立刻就會被毀掉。在怎麼預防沙眼這個問題上,這羣鑄鐘匠是最出色的專家。
四寸的口徑,其實還不如一個男子的拳頭大。章惇用拳頭在兩門火炮的炮口處比了一下,兩門炮的炮膛內徑看起來完全一樣。
“不用比了,肯定是一樣的。如果不一樣,直接就打回去了。”韓岡笑着說道,“炮彈是要放在炮膛裡面射出來,炮膛的口徑與炮彈必須配合上,否則就發揮不了最大的威力。現在火器局所監造的每一門火炮,是同樣的型號,每一門都必須是一樣的。炮身的長度、徑圍、重量,以及炮膛內部的直徑、深度,都必須一樣。”
“能不能做到啊?”章惇上下打量着火炮,還不忘跟韓岡說話。
“隔壁製造的炮彈,還有藥包,全都是嚴格按照尺寸來製造,若是這邊製造的火炮尺寸走樣,要麼炮彈放不進去,要麼就是放進去了卻嫌太寬敞。那還有什麼用?想想一張弩,萬一弩機和弩身配不上,箭矢裝不進箭槽,那樣的弩弓還能派什麼用場?”
軍器監成立伊始,便在精工細作及量產兩件事上尋找平衡,至少在呂惠卿和韓岡主張監中事時所裡下的規條,將尺寸工藝放在了極端重要的位置上。而工匠們也適應了對工藝的要求。
“子厚兄,你覺得這火炮怎麼樣?”
章惇沒有立刻回話,而是說道:“先試一試吧。”
“就等着子厚兄你發話了。”韓岡笑着,讓方興去解決問題。
工匠們很快就架好了滑輪組,將其中的一門火炮,吊裝到了廠房內的軌道小車上。由兩匹馬牽着,人羣跟在後面,同樣是慢慢地走。
正是韓岡的計劃。是先從輕型的步兵炮開始,這樣也好鑄造。能到有一點眉目,再抽調人手將重型的城防炮給設計出來。守住城池也能更安心一點。
口徑四寸,重量在千斤左右,可以裝在雙輪的炮架上,炮架要安在輪子上,輪子要足夠寬,如此才能適應野地的穿行。但炮架又要適量的重,這樣才能壓得住火炮的反作用力,但又不能太重,這樣才能用最少的馬匹一起拖着隨軍走。
現在這種青銅炮由於韓岡擔心會炸膛,所以命工匠們將第一第二門火炮,着意加厚製作。等到展示過後,真正的研發開始,那時候就要試着如何減少重量。甚至最後要將熟鐵炮給研究出來。
怎麼在一系列需求中,找到合適的平衡點,這就是得讓設計者們去費盡心思地考慮的問題。韓岡估計這差不多要一年的時間。找出最合適的尺寸,這樣才方便定型。等到定型之後,纔是去設計量產方案。
如果能有鏜牀就好了。韓岡在工坊中不止一次這麼想。一把刀具直接將實心的炮管給鏜出炮管來,順便再把火門給弄好。這樣做出來的火炮,內部一定光滑如鏡,必然是最爲合適射擊的炮管之一。
但現實中沒可能那麼簡單。光是穩定的刀具就是絕大的難題,還有精確有力的轉動刀身,這也不是這個時代能夠給出答案的。
退上一步的結果,就是隻能設法進行精密的鑄造,剩下還有許多問題,所能變通的便是將誤差許可的範圍稍稍擴大一點,但還是要儘可能的精細,這樣才能不負漢人精工之名。
火炮很快就給架設好了,就在軍器監中的一片空場中。火藥和炮彈都拿來了,瞄準的標靶也豎在了炮口之前,隔了有百步的距離。接下來就是如何去發射了。
“開始吧。”章惇等得急了,他希望還能遇到一個真正的驚喜。
工匠們立刻就忙碌了起來,裝填藥包,裝填炮彈,接上引線,最後一切就緒,方興衝着章惇、韓岡行了一禮,道:“還請樞密、宣徽來主持。”
章惇看看韓岡,韓岡比了個手勢,請章惇自便。
章惇也不再謙讓,拿起一支小火炬,小心地將引線點燃。
引線嗞嗞作聲,轉瞬就沒入了炮膛內,還沒等章惇閃回躲避的位置上,火炮就轟然巨響,將章惇都給驚得腳尖一顛,整個人一下高了兩寸多。
回頭一看,就看見火炮的炮口正被一陣白色的青煙所籠罩。沒看到炮彈出膛的狀況,樞密使感到很有些失望,再看韓岡,卻發現他的神色有異。
“怎麼了?”章惇很焦急地問着。
“中了靶子,卻飛出去了。”方興幫韓岡指了出來。
章惇仔細去看,果然木質的靶子上端有着一個小小的缺口。
“炮彈呢,飛出去了多遠?”他順着炮口的方向望過去,臉色陡然間也變了。那邊再偏一點就是皇城的城牆!
“至少三百六十步。”韓岡的聲音不復往日的沉靜。
他現在感到後怕不已,方纔的這一炮彈,實在放得太過輕率,竟然差點就往皇城那邊奔了。幸好這邊的地勢不方便瞄準皇城城牆,正好偏過去。而工匠們也不敢將火炮對準皇城。
“那不就是一里多地了?!”章惇再看了一下,臉色更顯難看。沒砸到皇城是幸運的,但砸到了人怎麼辦?
派人去看看吧。韓岡對章惇說了一句,然後點了親信順着火炮炮口的指向去尋找。
“怎麼樣?玉昆你覺得如何?”章惇之前緊張了一陣,現在放開了。只要不命中皇城,其他罪名都好說。
“終究是火藥不行。”韓岡搖搖頭。
韓岡清楚地看見那一支清理炮膛的拖把,帶出了多少火藥藥渣。
看起來火炮火藥最大的問題是原材料的提純。
硝石的來源是茅廁牆上和地上的土,還有牲畜糞便堆積處的附近。那些地方纔會產硝石。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種類的硝,名字類似,只是不能用來做火藥。
硝與硝是不一樣的。這個時代的命名法,完全沒有任何條理可言。一個藥材就有十幾種名字。製作火藥所需的是火硝,韓岡還記得是硝酸鉀。而另一種叫做芒硝的,卻是一點派不上用場。
只是元素的分離和提純到現在還沒有辦法進行。韓岡粗淺的學術功底,不足以讓他完成這樣的任務。
他有時候還想過用光譜分析來確認新元素。煤氣燈,三棱鏡,顯微鏡,不論哪一項,軍器監和將作監的技術儲備都能實現他的要求。但有問題的是韓岡本人,他只知道光譜分析這個名詞,其他一竅不通,具體的細節都沒有,現在完全派不上用場。
真的是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