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是在猶豫。不過決定還是要下,這樣的事情宜早不宜遲。
今晚決定好究竟要招何人回京,明天就能讓章惇在殿上將人給推薦了。挾此聲勢,正好可以讓蔡確的手腳快一點。
考慮了片刻,韓岡還是把人選給定下來了。
依然是沈括。
沈括回京後,在技術上可以幫韓岡很大的忙,《自然》期刊上的幫助會更大。至於其反覆不定的性格,韓岡相信自己還是能鉗制住他的。
而遊師雄過往的功勳,都是在軍事和鎮守一方上做出來的,從來就沒有入京任職過。以他的經驗,放在樞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至少韓岡現在不敢賭他能否有所表現。
此外,遊師雄的名氣終究是不如沈括。尤其韓岡剛剛爲了沈括,狠狠踹了三司的大門。
這件事,朝野內外無人不知。沈括若能順利回京,遠比將遊師雄推到樞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更有廣告效果。畢竟樞密院都承旨是個實際上位高權重,但名氣卻不大的職位。在士人心目中,甚至還不一定能比得過普通的監察御史。
由此種種,對遊師雄,韓岡也只能說聲抱歉,得讓他繼續留在外面。
不過韓岡也不會慢待遊師雄,他現在只是樞密院都承旨這個職位不要,其他朝廷該給遊師雄的,還是一樣得給。這好處不拿白不拿,至少要領上一半走。
隨手拿起筆,又給章惇寫了一張紙條,沒有裝入信封,就打發人送了出去。
因爲只有一個字。
夕。
小半個時辰之後,章惇收到了韓岡讓人追着送來的紙條,搖頭失笑。
“這個韓玉昆,是打算去大相國寺掛個拆字的招牌去嗎?”
他雖只瞟了一眼紙條,都沒多問韓岡派來送信的家人,但韓岡的心意已經明白了。
章惇找出一片紙,提筆只寫了兩劃,突然就搖搖頭。韓岡有閒心,但他沒必要跟着韓岡玩啊。
放下筆,揮手示意韓家的家丁:“回去吧,就說我收到了。”
韓家家丁糊里糊塗地就出去了,章惇微微一笑,看起來韓岡心情還好,這就不用擔心了。
……
再看到刑恕的時候,遊酢很驚訝。
今天黃昏,刑恕曾經過來了一趟,跟程顥和同學們說了一下早間在殿上發生的一切。比起市井流言來,刑恕的通報要更爲準確和詳細。而在通報之後,刑恕又匆匆離開,說是有事要處理。
現在都做完晚課了,刑恕還過來做什麼?難道又發生什麼大事?
只是驚訝歸驚訝,他還是上前迎接刑恕。
對遊酢的疑問,刑恕正色道,“恕有些事要跟先生說一下。”
遊酢引着刑恕往裡面走,經過外院的時候,就聽到幾句議論傳過來。
“氣學這下不行了!”
這已經不是竊竊私語,而是幾名程門弟子高聲的宣言。
“之前氣學能有那麼大的聲勢,是靠那個灌園子硬是撐起來的。現在他可做不了宰相了。”
“投向氣學的都是趨炎附勢之輩,現在韓三不能再進兩府,看看他們還有什麼可說……”
議論在刑恕、遊酢走過來的時候停下了。
遊酢倒沒什麼,因爲他在平日裡很多地方都偏向韓岡,在同學中有些被排擠,但刑恕不一樣,算是二程學生中成功者的代表。而且人面熟,人情廣,隨意進出元老和宰相家門,還在崇文院內擔任着清職,不論是哪一條都是讓人羨慕。
幾名弟子見到刑恕來了,忙上來問好。
刑恕一一還禮,謙遜有禮的姿態,也是他在程門弟子中一直受到尊敬的原因。
相互見過禮,刑恕就說起方纔幾人的議論:“這話是在哪邊聽來的?”
他可不覺得幾名小門小戶出身的措大能想得那麼深。
幾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方纔小弟等幾人去張家酒莊喝酒,就是太常禮院裡面的禮院生經常去的那一家,正好聽到隔壁的幾個禮院生在說起,其中一個還是在劉同知身邊做事,知道了一些內情。酒後就說了不少話。小弟湊巧就聽到了。”
“原來是這樣啊。”刑恕微笑着點點頭,向幾人表示了謝意。
這就是一傳再傳的流言,不知經過了幾道手,沒什麼好窮究的。
遊酢聽得很是不快,學問都學到哪裡去了?程門道學,講究的是誠心正意。現在興高采烈地議論着流言,這還像是程門弟子的樣子嗎?
只見刑恕對幾名弟子道,“既然韓玉昆近年內不能晉身兩府,心力必然都要轉移到氣學和《自然》上,與道學也並非是好事。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禍福之間,便是易變之理。”
幾名弟子點頭受教,也不再一臉興奮,莊重了許多。刑恕的話中之意是在勸誡,他們還不至於聽不出來。
刑恕的態度讓遊酢很讚賞,不由得點起了頭。又領着刑恕來到程顥所在的內院,呂大臨和其他幾名資深的弟子正在院中。見到刑恕,幾個人都挺驚訝。
“和叔,你怎麼來了?”程顥站起來迎接刑恕。
“想到了一些事,要跟先生說一下。”
“何事?”
“今日一事後,韓岡即將專心於氣學,創刊《經義》不可再延誤,遲恐不及。萬一給國子監那邊搶了先,就不好辦了。”
聽了刑恕的話,程顥側頭看呂大臨,苦笑道,“與叔也是這麼說的。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刑恕神色嚴肅:“非是恕等心急,而是時不我待,當真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了。”
程顥沉吟良久,最後點了點頭。
韓岡寧可放棄日後進入兩府的機會,也要保住氣學不受任何事幹擾。也許別人看來,韓岡或許是激怒下的口不擇言,但在程顥眼中,卻是保護氣學不得已而爲之。韓岡的這份決心,他已經感受到了。
既然韓岡很明顯的不可能再用心朝堂,那麼他的注意力就會轉到宣講氣學上。
當初分心在政事、軍事上,韓岡都能做出那麼大的成就,現在專心致志,那氣學肯定會有一個飛躍性的發展,如果自己再躊躇不定,道學就會徹底被氣學壓倒。
點了點頭,程顥對衆弟子道:“就按與叔、和叔說的辦吧。”
……
李清臣很久沒有這樣神清氣爽過,儘管他在御史臺,以及在京城的時間都不長了。
罰銅的處罰只是表面,李清臣完全可以確定,如果過些時候,自己不主動辭官的話,蔡確那邊會幫他“辭”的。
這是受到了韓岡和蔡京的牽連,如果僅僅是趙挺之在朝會上的一通大鬧,自己縱然要受到連帶的處罰,也決不至於變成要辭官的結果。
沒人知道他心中對蔡京和韓岡的憤恨。不過兩人的結果,也讓他心懷大暢。
蔡京去了厚生司任職,而被他頂替的判官據說就要接手蔡京的職位。
有人說那是太皇太后在安撫韓岡。但李清臣看來,懲治蔡京的意圖更爲濃厚。加上昨晚聽說的,萬人圍攻蔡京府第,丟進去的石塊能再修一座房子出來。而且這還是當天聽說蔡京攻擊韓岡的軍民,再過些時候,可能就會變成天下圍攻了。蔡京淪落到這一步,李清臣哪能不欣喜?
至於韓岡,他實在太顯眼了。三十歲之前就成爲宰輔,就是寇準和韓琦都比不上他。之後更有了定策之功,未來宰相的身份更加確定。這讓韓岡成爲了朝堂上最耀眼的一人。
但昨日在殿上,韓岡受到了平生最大的挫折,若是做不得宰相,他還能有什麼辦法去維持氣學不衰?
韓岡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阻礙。
想要在世間宣揚自己的觀點,要麼就是像程顥以及此前所有有心治學的大儒一樣,不牽涉朝政,專心教書育人,然後爭取宰輔們的賞識,由此來推動學派的發展。要麼就是像王安石那樣,直接以宰相的身份推動新學的發展。
而韓岡既不可能學程顥,安心教書育人。也不可能再有王安石一般的機緣了。以員外宰輔的身份干涉朝政,時間長了,任何宰相都不可能支持他宣講氣學。而想要學王安石,沒有宰相的身份,什麼都別想推廣下去。兩邊都不靠,反而成了韓岡的致命傷。
李清臣一邊幸災樂禍地想着,一邊等待着之後的崇政殿再坐。
因爲今日的一項的議題中,有關禮制,李清臣也通知到要參加會議。
這一回的會議,有着很普通的開始。
章惇先起頭通報了一下高麗最新的形勢,對於開京陷落、高麗王家無人脫逃的結果,殿上的重臣們都無話可說,不論是遼國太強,還是高麗太弱,敗得如此慘烈,還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至於如何應對,最後還是按照章惇的提議,依然堅持將水師的戰船派出去。
一項議題結束,李清臣等着下一項,但章惇並沒有站回班列,而是對上面的太上皇后道:“官軍征伐西域,王舜臣遠行數千裡,破國百餘,殲敵數十萬。奮戰經年,如今兵鋒已至蔥嶺之下。併吞西域,如此殊勳不能不賞!而甘涼路經略使遊師雄也有籌劃之功,也當一併受賞。”
在列官員都聽說過蔥嶺這個地方,但沒幾個能清楚地知道蔥嶺到底在哪裡,只是知道西域很大,人口很少,國家很小,如此而已。
不過王舜臣託人帶回來的天馬、白奴倒是不少,有幾個擅長歌舞的,還進了樂坊。至於獻給天子的貢品,更是精挑細選,高昌王室的禮器,全都給送進了國庫,等到祭祀太廟,可以擺出來誇功耀武。
說起來的確值得誇獎,但究竟怎麼賞賜,向皇后還是拿捏不準,只能詢問章惇的意見。
章惇隨即提議,原來的直寶文閣,遊師雄改官位寶文閣侍制。而王舜臣則特旨加團練使,東染院使加甘州團練使,並蔭其幼子。
定下封賞,便直接叫來了翰林草詔,向皇后還不忘吩咐道,“多用好詞。”
蔡確在草詔的過程中,也出班說話:“玉堂依例當有六人在任,但如今各處事務繁忙,已是捉襟見肘。”
“相公是想要翰林學士院添人吧?不知相公打算舉薦誰?”
蔡確很老實地回道:“玉堂之選,乃是天子私人,並非臣可以多言。”
向皇后點點頭,想了一想,道:“沈括如何?”
前面章惇要封賞王舜臣和遊師雄,現在蔡確要向皇后早點拿主意。既然如此,向皇后怎麼可能會將剛剛被韓岡舉薦,與呂嘉問爭奪三司使的沈括給忘掉?不過是蔡確抓住了說話的時間點的關係。
李清臣聞言,臉色劇變,蔡確這份舉薦的背後,難道還是站着韓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