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昆,依愚兄之見,你還是到了古渭便停腳,就在古渭寨建你的療養院,等前面送人回來,爲他們診治。不能跟在向寶身邊。”
“這小弟當然知道。只是向寶若真的要跟小弟隨軍同行,小弟也只能聽命。小弟真有推脫掉的本事,明天也可以繼續病在家裡,不去理會李經略的命令了。”
韓岡被李師中親自點將,把他發配到軍中。韓岡很清楚李師中想做什麼,也知道自己到了向寶軍中,向寶會怎麼做,但事實是,韓岡現在完全沒有拒絕的可能。
“爹爹,你說怎麼辦?”王厚焦心地問着父親。
“玉昆,你心中可有成算?”王韶皺眉想了半天,最後有些無奈地問道。
王韶是在經略司軍議後就直接來了韓家。上個月韓家喬遷時,他也來過一趟。不過前一次是喜劇,這一次就是悲劇了。
韓岡緩緩地搖頭,“半分都沒有。誰知道向寶會怎麼做?”
王韶嘆了口氣:“那我跟你一起走一趟吧,有我在,向寶總不至於做得太過火。”
“多謝機宜……”韓岡衝王韶拱手致謝,卻又搖頭道:“只是向寶的心思不好猜啊!”
王韶聽得出韓岡這是在拒絕,再仔細想想,自己跟着向寶走,也的確只會害得韓岡。營中主帥便是天,雖然這有時也要視情況、人物而定。但以向寶的爲人強勢,一旦他出陣爲主帥,當然不會容許他人來動搖他的權威。如果他要整治韓岡,王韶就算爲之出頭去,也只會讓向寶手下得更重。
“玉昆,你乾脆還是稱病算了,你一病不起,想來李師中也不能把你硬拖上馬。”
韓岡苦笑着:“現在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向寶畢竟不是,只要他不敢殺我,這一關下官還是能撐過去的。”
“軍棍也沒人能吃幾下重的。”王韶提醒韓岡,“向寶少不得要挑錯。”
“機宜說得是。唉……所以也只能求向寶挑不出錯來。”
“自來做事難、挑錯易,世上哪有找不出錯的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韶搖着頭。
韓岡笑了起來:“只要不做事,那就不會犯錯。”
“不做事?”王韶帶着疑問。
“不做事!”韓岡肯定地點頭。
“不做事。”王韶明白韓岡說得不是怠工、罷工的那種不做事,而是軍中沒有傷員病人,讓韓岡無事可做。
只要不做事,向寶如何能從中挑出錯來?王韶頭輕輕點了幾下,這麼想倒是有幾分理。
韓岡的底氣也就在這裡。向寶要挑人錯,總不能說看你面相不好,所以要打二十軍棍,今天天氣不好,所以該打三十軍棍。韓岡是去爲今次作戰,做他的管勾秦鳳傷病事宜的工作,只要這件事上他挑不出錯,自家再小心謹慎一點,向寶還能硬來不成?韓岡本人可不是向寶想打就打,想殺就殺的人物!
韓岡不知道向寶究竟爲自己準備了什麼樣的豪華大餐,但他對自己安全充滿自信。若是真的覺得自己有性命危險,他能咬牙直接摔斷自己的胳膊和腿,以躲避跟着老虎一起出遊的瘋狂。就是因爲此去韓岡自信能保全自己,方纔會點頭。不過,保險肯定要加上,誰知道向寶會不會發個瘋。
只聽韓岡繼續說着:“向寶出陣,目的是爲了託碩隆博二部。但以兩部的實力,根本用不到他,有古渭的劉昌祚就夠了。聽聞劉昌祚這幾個月被向寶擠對得很慘,而且李、竇二位也都不喜歡他……就是這麼做,會讓機宜……”
王韶聽明白了,他打斷韓岡的話:“我是文官,又是提舉秦州西路蕃部,而且還有王相公在……玉昆你完全不必擔心。”
……
次日清早,也就是四更天剛過的樣子,韓岡便起牀梳洗,趕着去了衙門。軍中點卯不至,那是要誤事的。而向寶雖然在秦州沒能弄到兵,只有先到永寧寨,才能接手他今次要率領的軍隊。但他既然已經接過了李師中的軍令,那麼只要他不繳令,向寶就可以拿着軍法懲治他帳下的官兵,而不必顧及在何地。
韓岡到得算早了,抵達衙門口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就看着州衙的正門上掛着一溜燈籠,照着門前透亮。除了那些在衙門中奔走的胥吏衙前,韓岡作爲官員,算是到得最早的一個。
韓岡站在衙門口,也不想傻等。上前叫開了門,直接進了衙中。只是今天他沒去二進的勾當公事廳,而是徑自去了第三進的東院。兵馬副總管的官廳和都鈐轄的官廳都在這裡。
韓岡在東院等着,看着天空從墨藍轉爲豔紫,又從豔紫化爲鮮紅,等到火燒火燎的霞光褪盡,淺淺的藍色充斥於天際,東院的主人終於到了。
不過不是向寶,而是帶着一隊隨從的竇舜卿。
竇舜卿每天起得很早,一個是因爲年紀大了,睡眠少,另一個則也是因爲年紀大了,許多會讓人晚睡的節目都沒法參加了。早睡,故而能早起。
雖然心中認爲竇舜卿是老而不死,但他身份地位擺着,韓岡只能上前行禮問好。
“韓岡,你的病這麼快就好了?”竇舜卿可能是閒得發悶,想拿韓岡來尋開心。不過韓岡一大早就守在東院,也的確給人以走投無路,想低聲下氣求個人情的樣子。
韓岡臉皮老厚,見竇舜卿要挑他的毛病,當即咳了幾聲,“下官病其實還沒好,可終究須得以國事爲重。若是衙門中的瑣屑之事,倒也能放下。但託碩隆博二部相爭,若烽火連綿不絕,說不定會引得西賊再次入寇,整個關西都要爲之震動的大事,下官哪還能躺在……咳咳咳……”
韓岡厚着臉皮裝模作樣,咳得像是得了肺癆,竇舜卿自持身份,也沒辦法拆穿他,又不能真的說,韓岡你帶病出徵,堪爲天下臣僚之典範。只好幾步走過去,不去看韓岡的憊懶模樣。
韓岡繼續站着等向寶,而秦鳳都鈐轄沒讓他久等,趕在卯時初刻,向寶也到了,與他同至的,還有他的幾個提拔起來的跟班,都是要一起去古渭的。
看到韓岡,向寶同樣驚訝:“韓岡,這麼早就到了。”
韓岡又咳了兩聲,不過不是爲了裝病,而是清嗓子,“受命出征,哪有遲到的道理。”
向寶領着人走進自己的官廳,韓岡也跟着進去。一羣人按着官位高低站了。韓岡沒想到,以他的品級,竟然還能站在向寶左手最前面的位置上。看起來向寶把他身邊得力的人手都薦了不少出去,現在他身邊,有官身的就沒幾個了。
等衆人站定,向寶當即高聲道:“今次懲治恣意妄爲的託碩部,有韓撫勾來就讓人安心了。你們都給我聽着,韓撫勾站在這裡。上陣後你們也不必再縮着脖子,就算受了再重的傷,韓撫勾也能把你們給救回來!”
“鈐轄誤會了!”韓岡立刻毫不客氣地指出向寶的錯誤,不論向寶的誤會是真還是假,現在不明確指出,含糊過去,日後就是向寶出手時的刀子。他以謙虛的口氣說着:“藥醫不死病,若是真個有誰能包治百病,那是仙,不是人。韓岡能做的,也不過讓傷者病者少受點苦,卒伍中少死點人。”
向寶呵呵笑道:“韓撫勾你太自謙了,不是說你是孫真人的私淑弟子嗎?”
“市井謠言,當止於智者。”韓岡神色不爲所動。
“……事情是這樣啊,”向寶的臉掛了下來,揚起下巴,用眼底餘光瞧着韓岡,“虧外面傳得神乎其神,原來也就這等本事。”
緊跟着向寶,他的幾個親信便是湊趣一般地哈哈大笑。
“醫道之事本就是盡人事,聽天命。韓岡的確就這點本事。”向寶的鄙視對韓岡沒一點用,他一向謙虛。
“盡人事,聽天命,你就靠着這六個字救我軍中兒郎?”向寶的聲音冷狠下來。
“是的。”韓岡點了點頭,“鈐轄久在行伍之間,當知軍中傷病,至少有半數無法痊癒。若是時節、地氣有差,病歿者便難以計數……”
“俺自從軍以來受過七八次傷,卻是次次都逢凶化吉,俺怎麼沒病死?”站在韓岡的正對面,一個三十出頭、猛將模樣的軍官反駁着韓岡的話語。
“殿直軍中素有威名,當然能得到最多的照顧,但尋常士卒,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條件。受了重傷後,沒有得到及時救治,最後人整個爛在病榻上的事,殿值應該見識過吧。”
猛將殿直看起來不是很會說謊,有些張口結舌。
“韓撫勾,”向寶冰冷的眼神如一片巨石沉沉壓韓岡:“你倒是伶牙俐齒!”
韓岡毫不客氣的針鋒相對:“是下官理直氣壯。”
向寶勃然作色,他的一衆親信當即齊喝:“好膽。”
韓岡視其走狗狂吠如無物,只看着向寶:“敢問鈐轄還有何吩咐?”
向寶的怒氣漸漸在臉上凝聚:“韓岡……真當我斬你不得?”
“以軍法,軍中可斬之行有四十七條,只是不知鈐轄要斬韓岡的,是爲了其中的哪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