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堂堂天子,竟要與北虜論親,若是在真宗時,國勢遜於遼國,是敗於夫差的勾踐,不得已而爲之,尚且說得過去。但之後不臥薪嚐膽,反而從此高臥,以爲天下太平,終至元昊之叛。景德、天聖諸公豈得辭其咎?一日有遼寇在,我等在東京城中,永遠都是不能安寢的。”
蔡確搖頭,話是慷慨激昂,但此時又不是大慶殿上,何必說這些糊弄皇帝的話?
“是爲萬世開太平吧。”
一顆功名之心,誰能沒有?橫渠四句教早已傳遍天下,韓岡的目標到底是什麼,難道還會有人不知道嗎?
韓岡也只是說得順口而已,蔡確是明白人,也不東拉西扯,將話挑明瞭:“耶律乙辛年事已高,未免子孫遭難,他十年之內勢必要篡位。”
“要廢掉澶淵之盟和元豐新約?”
“澶淵之盟,真宗皇帝與遼聖宗約爲兄弟,以遼承天皇后爲叔母。兄弟之約延續至今,可不是與窮迭剌的兒子訂約。”
迭剌再差也是契丹部族中有名號的高官,可比灌園子要有家底得多。蔡確雙眉輕輕一挑,“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就要做好北攻遼國,收復幽雲的準備?”
“誰都會有機會,但只有準備好的人才能抓住。”韓岡微微輕笑,眼前的這一位可是最擅投機的,一直投機進了東府,做了宰相,“要時刻準備着。”
“玉昆。這話傳出去,可是要天下大亂的。”蔡確語氣鄭重了起來。
韓岡巴不得他和蔡確的對話被宣揚出去,戰略上的威脅,必須對方自己也明白有這回事才行。
“難道耶律乙辛還會指望皇宋養他多少年?”
“如果他肯降順的話,朝廷倒是不會介意在京城爲他立個遼東郡王的宅子。”
蔡確笑着說道。這時他突然發現,方興指揮着人手收拾了殘局之後,又開始做起了發射火炮的準備。重新捆紮繩索,又一隻活蹦亂跳的山羊,只是這一回離得炮口近了許多,只有十步出頭。
他驚訝地問韓岡:“又要做什麼?”
“準備另一種炮彈的實驗。”韓岡解釋了一句,又問蔡確,“相公可知契丹騎兵與官軍對陣之後,會怎麼作戰?”
“不知。”蔡確搖頭,他就算知道一點,也不會在韓岡這位方家面前顯擺,“請玉昆賜教。”
“契丹騎兵與我官軍臨陣對壘時,都不會直接發動全軍向官軍軍陣上撞上去,而是會一波一波地衝擊。基本上都是在一百五十步外開始集結——戰馬的衝擊力也就在這麼長的距離上,再長了,馬匹就回不過氣來了——其開始衝陣,如果官軍陣型不散,便會在三十步的位置上減速,二十步到十步之間轉向,在陣前橫過同時向陣中射擊。就這樣一輪輪地過來,直到官軍的軍陣支撐不住爲止。”
蔡確點頭,能如此瞭解契丹騎兵的戰術,在朝臣之中,韓岡應該算是第一號了。
他聽韓岡繼續說:“所以契丹騎兵最脆弱的時候,便是從陣前橫過的那一段時間,但也僅僅是眨幾下眼的工夫。而且爲了減緩契丹騎兵的衝擊速度,大部分弓弩都會在五十步到七十步的時候就射出去。”
“也就是來不及射第二輪了。”
“的確是這樣。所以爲了解決這個問題,就有了弓手分三排站立,一排射擊,一排等待,一排上弦上箭,輪番施射,名爲三段射。後又有了上弦器,可以讓弩弓來得及發射第二次。這些都是爲了縮短上弦時間,能更大程度上打擊遼軍。”
“嗯。”蔡確又點着頭。這是戰場上的戰術指揮,基本上沒有接觸過,可韓岡的用意也不難理解,“火炮可是能夠代替弩弓,在近距離射擊?”
“換一種炮彈就可以。”
韓岡讓方興拿來一顆拇指大的彈丸,比之前的鐵炮彈要小得多。蔡確拿在手中顛了一顛,有些沉手,是金屬質地,可顏色也不像是鐵或銅。
“是鉛嗎?”蔡確問。
“相公好眼力。”韓岡恭維道。
“鉛、汞有毒。玉昆,自從你的文章出來後,市面上的鉛粉都快沒人要了。”蔡確說着就將鉛彈交給身後的隨從,“現在用鉛比鐵都便宜。”
“鉛彈的威力比鐵製的要大,只是太重了,遠距離還是要靠鐵彈,不過近距離射擊用鉛彈就沒問題了。”
“但這未免也太小了吧。還是說要一次射出去許多?”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韓岡點頭:“是一次發射許多鉛彈出去,故而名爲霰彈。”
“霰?”蔡確皺眉想了一下,問道:“‘如彼雨雪,先集維霰’的霰?”
“正是。”韓岡點頭,辨識詩經裡面出現的字,對儒者來說只是基本功,“其實就是常說的稷雪。”
“福建那邊叫做米雪。”蔡確再看了眼要往炮口裡填的一顆顆鉛子,以及第二隻倒黴的山羊:“霰彈……倒是貼切得很。就不知道威力如何了。”
回到草袋後,依然少不了火光和巨響,之前已經經歷了一次,可蔡確還是感覺很不習慣,耳朵有些嗡嗡響。
待硝煙散盡,十步外,又是一片血紅。
可憐的山羊被鉛彈丸打得渾身是洞,汩汩的流着鮮血,比方纔的一幕更要慘烈。
蔡確指着那一隻羊,張口結舌:“換成是遼人……”
“也會如此。而且會更快!”
如果是熟手,清理炮膛,裝火藥、炮彈,引線,然後點燃發射,比起給八牛弩要快一點。幾個人一起做的話還會更加幾分速度。
蔡確不是傻瓜,他當然看得出火炮要怎麼運用在對遼的戰場上。
一百五十步外直接打擊遼軍騎兵的集結地。若是給其衝到了近處,換上霰彈,十步到二十步之內,一門炮能抵得上幾十名弩手。
韓岡從戰略說到戰術,對遼國的方略也出來了。不僅是攻遼,防遼也同樣有了預備。
他也是真的想要將遼國徹底解決,才從現在開始就做準備。
只要登州水師成型,就可以壓制遼國海岸線附近的寨堡和駐軍。當宋軍隨時可以出動戰船,運送兵馬,奪取榆關【山海關】,封鎖住連接東京道與南京道、位於海山之間的那一條狹窄通道,那麼遼國就算想要進攻大宋,也必須隨時提防身後的危險。
有幾個人會選擇冒險?戰勝於廟堂之上。這纔是宰輔掌控全局的意義所在。
蔡確沉吟良久,突然道:“方興是個有能力的。”
蔡確對方興也不會不熟悉,畿縣的知縣,比起外路的知州都要熱門。開封、祥符兩赤縣的知縣,很多時候更是要天子同意才能任命。
“的確。有他相助,韓岡在白馬縣的一年,過得可是輕鬆得很。”
“玉昆太自謙了。”蔡確笑道。
韓岡搖頭,製造松木炮不難,但幾天之內,便指揮上手,做事有章法,這樣的官員的確不好找。
“御史臺盯着方興實在是不成話。”蔡確忽而又說道。
“難免的。也是受了韓岡牽累。”
就是在如今,黨同伐異的情況也從來沒有消失過。
蔡確一邊望着正在拆卸繩索的工匠們,一邊道,“御史臺最近的摺子,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個個失了銳氣。換做昔日,這辱臺錢早就罰到可以去樊樓夜夜笙歌了。”
韓岡停下了動作,等着蔡確的下文。
“有些監察御史,不宜再留任臺院。至於那些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也要給他們一個機會,從烏臺中走出來。”
有件事蔡確提都不提一句,但周圍有人明白了,“舉薦誰來做。”
“可以慢慢來,等之後的安排。”
舉薦御史,依故例,是御史中丞、侍御史知雜事和翰林學士三方推薦,兩府不得干預——御史臺的存在,在本朝,就是爲了牽制宰輔。但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宰輔們就多了些想法。之前換過一茬,現在要換第二茬。
蔡確既然無意追究其他枝節問題,韓岡也不在乎其他了。對蔡確道,“蔡元長才具卓異,曾任厚生司判官,若他能主掌厚生司,必然是一個好結果。”
蔡京已經做到了殿中侍御史,只是他想要升御史中丞難度極大,幾乎不可能,就是御史臺副——侍御史知雜事也沒有什麼機會。
蔡京什麼時候走了韓岡的路子?蔡確心中一下就警惕了起來。
“元長與確是袒免親,能在御史臺中,本就已是特例,還是蒙上皇特旨許準。”蔡確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但他在京中這麼長時間了,也該歷任地方,若能如玉昆你這般在地方上建功立業,日後回朝,能更有進步的機會。蔡確雖不才,進京前,卻也是在外做了十幾年的官。”
韓岡沉吟了一陣,問蔡確:“……不知相公到底屬意何人?”
“遊醇爲人如何?”蔡確問道。
就像蔡確方纔驚訝一樣,韓岡也爲之驚訝,然後否決,“遊節夫爲人直方公廉。遽然調任,赤子恐不捨。”
直方公廉,這個評價很高,但韓岡等於是在說那是個傻大膽,真的弄進來,肯定是給四方添麻煩的。
韓岡手邊沒有什麼進士。要是黃裳中了進士,韓岡立馬就能將他推進御史臺。要功勞有功勞,要才學有才學,御史一任之後,轉頭就能在朝中風生水起。另外還有一個慕容武,可惜官聲不是那麼好,韓岡無意推薦他。
“這件事不急。”看見韓岡皺眉思考,蔡確笑了一笑,強調道,“玉昆,都不用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