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用臣正在回皇城的路上。
已經是近日來第三次去韓府宣詔。
詔書中的實際內容與此前兩封並無二致,只是改了些許言辭,韓岡的反應也沒有任何變化,除了用詞有點不一樣。
看起來除非太上皇后將國公的封爵給改了去,他纔會接受了下來。
不過已經三次了。這一次回去,再來一次,應該就會將國公和食邑給改了去。那時候,韓學士多半就會接受了。
之後就不再是韓樞密,韓學士,而是韓宣徽了。
方纔在韓府宣詔的時候,宋用臣還在猜測着,韓岡是不是心中一團火氣,儘管從表面上倒是看不出,但實際上會怎麼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要是沒有些城府,也不可能坐到現在的位置上。
只是太常禮院給韓岡送出了一個萊國公的名號,宋用臣不知道韓岡會不會火冒三丈,然後再次出手。
“不會是像對呂總計那樣再去掀翻了太常禮院吧。”宋用臣想着。
與他有敵意的對手,一個個都沒好下場,呂嘉問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李舜舉死後,他宋用臣也曾管理了一段時間的內藏庫賬,對總是伸手的三司沒有什麼好感。甚至還從皇后那邊把賬本的副本都弄走了,太宗皇帝都曾下過詔,禁止外臣窺伺內藏庫賬,可呂嘉問還是在宰輔們的支持下幹了出來。此事的背後雖然是兩府,可呂嘉問終究是當事人,見到他倒黴,宋用臣沒有不高興的道理。
宋用臣也是今天才知道太常禮院給出的萊國公到底是什麼用意。他本來是準備回去奏明太上皇后,但仔細想想,覺得還是不說的爲好,已經過了時機了。
要是在第一封詔書發出之前說,或是第一次頒詔之後回去就說,肯定沒問題。但現在已經是第二次了,這時候再去提醒,皇后的心裡面肯定是要想一句爲什麼不早說?
這也不能怪自己。宋用臣暗叫着冤枉。
他們做內侍的,記得王繼恩,記得周懷政,記得雷允恭,都是記得他們犯了什麼事才倒臺,做了什麼事才受到嘉獎。記呂夷簡,記寇準,都是記他們的事蹟和子嗣。
誰去記幾十年前被周懷政連累的背時貨最後到底封了什麼爵?又不是宰輔們,躲在自己家裡算計什麼時候能做國公,還把一個個前宰相做國公的時間都記下來,到了該賜封的時候就想方設法地提醒官家。
今天能想起來,還是託了下面的小黃門楊戩的福。之前是在福寧殿服侍天子,但太上皇太后那一夜殺到福寧殿,他都沒有一點表現,這樣如何能留?昨日便被調出了福寧殿,暫時還在御藥院名下,很會奉承,也算有見識,可惜敗了運氣。再過兩天就要被踢到哪個冷清地兒去安身了。就算他今天提醒了自己,宋用臣也不覺得有必要幫他一把。犯下了這等錯,就像在糞池中打了個滾,沾着了就是一身臭氣。
“還是裝不知道的好。”
宋用臣下馬進了皇城,更進一步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現在再想想,就是沒有誤了時機,也還是不要捅出來的爲好。
太常禮院那邊本來就清閒,與典禮儀制有關的事務,都被政事堂下的禮部檢正給劃去了。
那些措大除了吐酸水,也沒別的事可以做了。但禮官在儒林中都有文名,運氣好點,說不準哪天就飛黃騰達了。要是哪天自己說了話的事被暴露出來,那可就麻煩大了,還能指望誰人的援手不成?
作爲一名內侍,他可不會指望士大夫們的好心。
宋用臣邊做思量,便快步進了宮城。
今日乞巧,得了閒要早點回家,家裡的渾家可是準備了酒飯了。
……
韓岡的生日已經過了好幾天,轉眼間就到了七月七。
家裡面平平靜靜,並沒有因爲剛纔天使宣詔而影響到家裡面的秩序。宋用臣隔天一上門,就是新來的家丁,看也看習慣了。
倒是後院忙忙亂亂,擺起香案,放好貢品,又準備宴席,卻是爲了今天的乞巧。
“爹爹,爹爹。娘娘只帶着大姐姐,不讓我們去看。”家裡的小五正拉着韓岡的手抱怨着,眼睛汪汪的。旁邊的老三、老四也在點頭。韓岡這三個兒子年紀相差不算大,老大老二一起上學,更小的還離不開人,也就三人能玩到一塊兒。
“今天就沒你們的事,女孩子家過節。想要以後都做針線活嗎?”韓岡嚇唬着兒子,“你們姐姐可是邊做邊哭的。”
王旖她們帶着女兒是在投針試巧,七夕節的傳統活動,當然不能帶着男孩子玩。
將縫衣針丟進水裡,看看能不能浮起來,浮起來後又是什麼姿勢。到了晚上,還要拜月,還有一場小宴。家中的侍女和僕婦,在今日都有賞賜。這都類似於後世的三月初八了。
只是五哥韓欽委屈得很,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樣。
韓岡心軟了:“這樣吧,過兩天爹爹帶你們去騎馬,騎你們王家叔叔從西域送來的好馬,不帶你們姐姐去。”
聽韓岡這麼一說,小五立刻破涕爲笑,四哥韓鉉也是驚喜地叫了起來,但老三韓錟搖頭,“爹爹,孩兒不要騎馬,要去看球賽!”
韓欽和韓鉉瞪着他們的哥哥,叫道:“去騎馬!”
韓錟挺起胸,也叫了回去:“看球賽!”
“去騎馬!”
“看球賽!”
三個小孩子就在韓岡的書房裡面吵了起來,韓岡看着不禁就苦笑了起來,心道要是王旖在就好了,只要她眉頭一皺,家裡的孩子,不論是大的小的全都得老老實實的。哪像自己,都壓不住幾個小毛孩子。
“大人,孩兒回來了。”
韓鍾、韓鉦的聲音從院中傳來。三個小的頓時就沒了聲。等到哥哥們回來了,卻不敢再鬧,一個個站好,向韓鍾韓鉦行禮。
韓鍾、韓鉦向韓岡拜倒:“孩兒拜見父親大人。”
韓岡耳邊終於得到了清靜,喚了下人們進來,將三個小的抱了下去,然後問着老大老二的功課:“今天的課上得怎麼樣?”
上了這麼幾年學,韓岡的長子次子,三字經早就貫通了,論語也都能通讀,正在學孝經。數學則已經學過了乘除法,韓岡現在經常給他們出應用題,比如一個管子進水,一個管子放水,多少時候放光、放滿的那種。也有些幾何方面的題目,計算長方形、三角形和梯形的面積。家裡的水池、房子都拿來做題目。
隨着關中的蒙學越來越多開始以韓岡親自撰寫算術教材來教授學生,與韓岡探討算學的同窗在增加。得到他們的啓發,韓岡組織門客不斷改進課本,算術課本中的內容也越來越充實。而課本的內容,也都是一改《九章算經》那種通過一道道應用在實際中的題目來教授算術,而是先抽象成算式,教授計算的方法,再應用到實際的題目裡。
這段時間,甚至連教學大綱也給弄了出來,每一個章節,要讓學生學到什麼知識點,到底要到什麼程度纔算及格,都在教學大綱上給出了明示。到時候,老師手中一套教材,配合學生手中課本,爭取三年貫通乘除法,五年就能應用到實際之中。
同時算盤韓岡也在讓人去研究,沒有合適的口訣,算盤就僅僅是商家應用。算學方家依然在擺弄着他們所熟悉的算籌。只有口訣和計算方法給研究出來,比如開方之類的,那才能在數學家中推廣。
還有《自然》課本,第三版很快就要出來。就跟算學課本一樣,韓岡都是接受了實際教學的反饋之後,加以修訂。
此外《本草綱目》的編修工作還在繼續,當他回京後,就從蘇頌那邊接手過來。可既然司馬光用了十幾年還沒有將他的《資治通鑑》給做出來,韓岡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太着急。
詢問了今天的功課,抽了兩道題考校了兒子一番。韓岡很滿意地將他們給打發了出去。
過了片刻,馮從義也回來了。
馮從義馬上就要回隴西去,這幾日到處與人聚會,不僅僅是定合約,更是在拉近關係。
下人們很快就給馮從義端了一盤用井水冷着的水果,還有冰酸梅湯,又遞上了冰鎮過的手巾。看着他滿頭是汗地擦着臉,韓岡嘆道:“現在正是暑熱,不能到了八月再回去?”
馮從義擦了臉,喝了兩口酸梅湯,這才緩過氣來。對韓岡道:“家裡面還有一堆事要做呢,不能在外面耽擱太久。”又笑了笑,“天上熱歸熱,可若是一路上都能在馬車裡擺着冰塊,那也不算是辛苦。”
“跟着你的人呢?”韓岡問道。
“哥哥放心,到時候早晚趕路,日頭高了就歇息起來,小弟再怎麼刻薄,不會在那麼毒的太陽底下趕路的。”
韓岡點點頭,馮從義能這樣做就好,下面的人可不是奴隸,當然要好生對待。
“說起來,哥哥你還是早點請朝堂把京城通京兆府的軌道修起來,這樣也就省事多了。”
“並代鐵路現在還在山裡面,至少要一年的時間才能弄好,哪有那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