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透明玻璃射進來的陽光有些刺眼。
韓岡醒過來後,在陽光下眯着眼,好半天腦筋才漸漸恢復清醒。
昨夜韓岡有些荒唐,在書房後用來休息的小房間中,素心,以及後來找過來的雲娘和周南一個都沒放過。
王旖之後也過來了,不過看清楚了房內的情況後,啐了一口就掉頭走了。
韓岡知道得給主母留下臉面,不能像駙馬都尉王詵那樣做混事,也沒拉着她。當然,在男性的角度,總是會有些想法的。
所以半夜起來後,安頓下週南三女,他就往正屋那邊找了過去。
王旖回來時就不高興,和衣躺在牀上。韓岡進來後,本不待理會,卻擰不過丈夫,百般掙挫不起,也只能認了命。
就這麼一夜過去,小孩子不懂事,一大早過來要問父母安,幸好在前廳被攔住了。王旖迷迷糊糊地被吵醒,回過神來,就抓着韓岡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連血都出來了。
連皮外傷都算不上,韓岡也不在乎,背後的傷其實更重一點,倒頭摟着妻子繼續睡。到了日上三竿,終於是又醒了。
“官人怎麼不再睡了?昨晚那麼胡鬧,今天不多睡一會兒?”
王旖的聲音傳了過來,韓岡倒是徹底清醒了。
王旖此時正坐在梳妝檯前,對着嵌在上面的半尺見方的玻璃銀鏡,自己梳着頭。說話帶着嗔意,可從側面看過去,卻是容光煥發,彷彿換了一人。
韓岡打了個哈欠,一下子坐了起來,“在外半年,就沒有個舒心的時候,爲夫也只是將欠下的補回來。”
王旖對着梳妝檯上的鏡子,輕輕地撲着粉,小聲嘀咕着,“誰知道官人你在外面有沒有養着?我們悶在家裡又不可能知道。”
“看來昨夜沒說清楚啊,要爲夫現在再解釋一下嗎?”
王旖羞不可抑,抓起了一盒胭脂,沒頭沒腦地丟了過來,“要死啊你!”
被陶瓷的胭脂盒砸在了胳膊上,韓岡嘆道:“近之則不遜啊。”
王旖突地丟下梳子,捂着嘴笑了起來:“上次鉦哥也這麼對金娘說呢。被金娘揪着耳朵拖過來評理。”
韓岡庇護着女兒:“對自家的姐姐都敢亂說,着實該治一治。”
“都是你這個做爹慣得。金孃的脾氣也該改一改了,不是小孩子了。”
王旖對子女一視同仁,並沒有因爲庶出嫡出而分出高下。尤其是金娘,雖說是庶出的,可那是家裡唯一的女兒,比兄弟們更加嬌慣一點,弄得幾個弟弟都怕她。
“還沒滿十歲,怎麼不是小孩子?打打鬧鬧的很正常。當然,欺負弟弟也不好。怎麼罰的?”
“還能怎麼罰?讓他們面對面,站着站着就笑了,然後罰了兩個一起抄書。”
韓岡出的主意。小孩子家鬧一鬧,過一陣自己就好了,大人沒必要插手。
“金孃的女紅也該加緊練了。”王旖一邊跟韓岡說話,一邊拿出了一塊錦緞給韓岡看,“官人你看看,這是邕州那邊送來的,也是金娘,就差了那麼多。”
坐下來說閒話,繡花針都不會離手。停下來就繡兩針,很多人家的女眷都是如此。就算再不通女工,這麼練下來,很快也就是熟手了。但王旖拿出來的刺繡,明顯的比熟手更高一層,韓岡這個外行都看得出來。
這件事上韓岡就沒那麼好說話了,點着頭,“正經事上是不能放任。”
“邕州那邊寄了幾件,除了這一塊之外,還有個小屏風,上面的大象、孔雀真實活靈活現,看到那屏風後,金娘倒是用功了幾天。”
家中論起女紅,四女都不算差。這是女兒家的基本功,可要說多出色,那也不至於。都是能拿得出手,卻沒法兒拿出去炫耀的水平。
金娘在手工上很有些天分,可偏偏不用心,爲了讓女兒有個好手藝,王旖招了好幾個老師,還有一個曾在宮裡面給曹太皇做縫補的老宮女,逼着女兒每天做功課。很多時候,都是一邊哭一邊照着樣子來繡花。
心疼歸心疼,但正經事上不能放鬆,這一點韓岡很明白,不用王旖說。
韓岡相信女兒要富養的說法,加上就這麼一個獨苗,哪裡能不寵愛?但出嫁之後,周圍都是陌生人,如果還是在家時的性子,肯定是要吃苦頭的,都得要靠自己。該學的、該練的,就算再不高興,也要逼着練,哪裡能讓她任性?
更別說什麼自由戀愛了。寒門素戶倒也罷了,高門貴第的女兒,根本就接觸不到男性,若是時常混跡在並非近親的男性中,那要世人怎麼看她。壞了名聲,能毀了女兒一生。韓岡寧可做個所謂的封建家長,也不能讓自家的女兒冒那樣的風險。
風氣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就算會有改變,也沒必要讓自家的女兒當出頭鳥。韓岡可以犧牲自己,但絕不會犧牲家人。只爲了自己的想法,而不顧至親的未來,那樣實在太自私了。
“女紅上是要用心了。學問呢?有長進嗎?”
“前些日子說是要學詩,好好地訓了一通。女兒大了,家裡面要管緊點了。什麼屯田集,花間集,還有最近京城裡面才冒出來的那個周邦彥,他的小詞也得防着。”
“看來也就岳父和聖人的詩能讀了。”
韓岡哈哈笑了起來,他曾聽王旖說過,小時候家裡也禁淫詞豔曲,只是她和姐姐求王旁弄進來後偷偷地讀,現在身份變了,也開始禁女兒讀了。
很多大富大貴的人家,也只教女兒《女誡》,《女論語》。不只是因爲女子有德便是才,而是女兒家年紀略長,就不方便見外人。有學問的都是男性,沒有水平高的老師,教不出好學生。另一方面,學習的方向也不同,德言容功四個字讓女孩子家分心不少,做不來頭懸梁錐刺股。
“照奴家看,書還是不要讀得太多的好,女孩兒家太聰明就嫁了人也過不好。”
“啊?”韓岡聽着像吃了一驚,“昨天晚上還喊哥哥,今天就說過得不好了。”
“官人!”王旖臉頰血紅,咬着下脣,想要拍桌子,“做爹的不正經,哥兒姐兒都跟你學!正正經經想說話,偏偏就知道打諢。”
“在家猶如嚴君,那樣過得多累?”
王旖拿韓岡沒辦法,只能氣鼓鼓地瞪了幾眼。
有學問不是壞事,怕就怕學問漲了,眼界也同時變高,這看周圍人自然就低了。
“一門叔父則有阿大【謝安】,中郎【謝萬】,羣從兄弟復有封【謝韶小名】,胡【謝朗】,羯【謝玄】,末【謝川】,不意天壤之間乃有王郎。”
謝道韞是有才,說話也有風致,就是把自家丈夫嘲得都跟爛泥一樣。嫁過去後,一輩子也沒再舒心過。
王旖眼界也高,幸而遇到了一個從爲人,到才幹,再到性格,都不輸給父親和長兄的韓岡。而她的姐姐,則是很不幸地嫁給了才學不如自己、又不能對自己好的丈夫。
金娘能有這個運氣?
王厚跟韓岡是文武殊途,不會有黨派之爭,加上與韓岡恩同兄弟,不怕金娘去了王家會受欺負。怕就怕女兒所嫁非人,如果眼界低一點,還能湊合着過日子,可要是高了,一輩子怎麼過?
“你想太多了。”韓岡打着哈欠,“王家的大哥也聰明,金娘真不一定能比。”
“真要聰明,這時候就有名聲出來了。”王旖嘆了一口氣,“其實也不要多,若是能有王家十三叔一半聰明就夠了。日後只要能考上進士,也不用多替金娘擔心了。”
王旖說得王家十三叔,就是王韶的第十三子王寀。當年上元夜被人拐走,但他不但能脫逃,還能將賊人給捉住,甚至還見了皇帝。如今開封城中,還有年畫畫着這件事,就跟舊年的司馬光砸缸和文彥博樹洞撈球一樣給繪在年畫上。自然,韓岡破廟逢仙也入年畫了。
“王家十三,只有三成是聰慧,膽識倒佔了一半。”
“還有兩成呢?”
“自然是運氣。”韓岡笑道。
王韶的子女甚多,在王韶病逝後,大部分都跟着王韶的遺孀回到了家鄉。只有兩個成年的兒子去隴右依附王厚。長子王廓則是在蘇州下面做知縣。年幼的王寀當然也回江西鄉里。往來信件都在說他聰明,過不了十年,就穩當當一個進士出來了。
“說到聰明,官家也是一個。上個月進宮,聽皇后說,論語二十篇,都能通讀了。背下九九口訣,也只用了一天。”
白居易六個月能識之無,天才的確是有,只是沒落在自己家裡。家裡最聰明的老二韓鉦也比不上趙煦。論起年紀,跟趙煦只差一點點的韓家老五,現在也沒學到乘法。
只是皇帝少年早慧,心思又重,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不過話說回來,韓岡從來都不怕聰明人,只擔心蠢貨。
再說了,還有十幾年的時間,一切都還早得很。
午後韓岡照例午睡,自己搖着蒲葵扇,半睡半醒地躺在樹蔭下聽着蟬鳴,忽忽就到了黃昏。
章惇進來,看見韓岡的悠閒,劈頭就道:“玉昆,你好自在。”
似曾相識的場景,韓岡卻一時回想不起什麼時候發生過。他悠悠然地搖着扇子站起來,“聽風山寺,獨釣江月,這纔是自在。睡個午覺就算自在,子厚兄,是你太苦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