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更的時候,章惇正在王安石府上。
雖然說西府之長其實並不方便拜見平章軍國重事,兩府宰執相互走動都是被禁止的。可一來,王安石已經辭官,只差朝廷批准,二來,現在掌權的是太上皇后,不必擔心御史臺會使壞。
而最重要的,是章惇現如今已經被安排爲兩府與王安石溝通的渠道,朝堂大小決定,都要通知一下王安石,免得溝通不暢而出了亂子。那樣的話,高興的只會是下面想要將兩府取而代之的一批人。
“有關吉甫和玉昆的安排,惇已與子華相公、持正相公商議過了。”
章惇對王安石說着,他來之前,已經在宮內和韓絳、蔡確匆匆商量了一下,呂惠卿和韓岡的位置,要儘快做出決定。
“是宣徽使?”王安石雖是在問,口氣卻很篤定。不會有其他可能。
能安排兩人的職位就那麼幾個,不給宣徽使,難道還能給中太一宮使或景德宮使的職位嗎?他們還沒到要養老的時候。
章惇點點頭,王安石猜到這個結果並不讓他意外:“吉甫是宣徽南院使,玉昆則是宣徽北院使。”
“原來的王君貺和張安道呢?”
“王拱辰加檢校太師,復爲中太一宮使,張方平則是西太一宮。”
宣徽使有其職司:“總領內諸司及三班內侍之籍,郊祀、朝會、宴饗供帳之儀,應內外進奉,悉檢視其名物。”也就是總領宮內諸司,並掌管三班內侍的檔案,然後就是郊祀、朝會的朝廷典禮上檢視器具之類等雜事。不過視情況,也不一定掌實職。
其地位略同於執政。武官可做,文臣也可作,但多爲文官。執政卸任後,也有就任此職的例子。除此之外,要麼是給老資歷卻差一步沒進兩府的元老。又或是得天子信重的外戚。如果是闕員,則一般是樞密副使兼任。其實就是那種在朝堂事務上可有可無,卻可以安排重臣的閒差。
舊年仁宗的溫成張皇后,曾想爲伯父張堯佐要一個宣徽使。仁宗皇帝幾次在御前提議,但每次都被羣臣駁了回來。有一次,溫成皇后在早朝前提醒仁宗不要忘記——“撫背曰: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仁宗滿口答應——“上曰:得得。”。可當他上朝提起,就又被包拯頂了回來,口水都噴到仁宗的臉上——“大陳其不可,反覆數百言,音吐憤激,唾濺帝面”。等到仁宗回返宮中,溫成皇后再問,仁宗終於發作了,用手指着臉,“殿丞向前說話,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豈不知包拯爲御史乎?”其貴重如此。
現如今,十九歲時狀元及第、曾任御史中丞的王拱辰,前參知政事張方平,正分別就任宣徽南北院使,時間也不短了,讓韓岡和呂惠卿分別替代他們兩人,也正好合適。
王安石靜靜地聽着兩府的安排,不置可否,而是問道:“記得熙寧九年曾有詔,宣徽使班序視同籤樞。呂吉甫爲樞密使,西府之長,如今統領西軍,破北遼、復靈武,卻視同籤書樞密院事,豈非有功而貶?日後又如何激勵後人忠勤向國?”
舊時,宣徽使的地位相當於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和同知樞密院事,具體高下,就得看哪一個先上任。直到熙寧四年,才規定在參政、樞副和同知之下,但只要上殿,還是站在兩府的班列中,與籤書樞密院事等同。
“子華、持正二相公已經準備上書太上皇后,請頒特旨,讓呂吉甫合班時,在知樞密院事之上就行了。”知樞密院事的章惇說得毫不在意。
宰相,樞密使,知樞密院事,參知政事,樞密副使,這是兩府排位的次序。只要章惇不介意,太上皇后下詔就可以給呂惠卿一個體面。這樣的詔書,歷年來不知頒佈了多少,只是安撫那些資歷老卻沒能就任高位的重臣。
僅僅是個面子問題,章惇並不放在心上,還補充道:“玉昆也是,位在樞密副使上。”
“不要就此成爲故事就好。”
不過是排位問題,也許有人很在意,但章惇只會覺到好笑。手中掌握的權力纔是要緊的事,一點虛名算得了什麼?禮儀上佔點便宜,能更靠近天子兩步,除此之外呢?哪裡比得上手握實權的西府之長?
“平章也不必擔心。呂吉甫那邊不好說,玉昆處多半會上書,不會佔那點便宜。”
王安石默然點頭。
韓岡若不肯接受特旨改變班序,那麼呂惠卿也不會去接受,到時候又是麻煩。不過這就是要兩府去勸說呂惠卿接受安排,以呂惠卿的性格,這還真難說。
“實差呢?”王安石又問。
“吉甫是判大名府,兼掌河北兵馬。至於玉昆……”
章惇笑了一下,不用多說了。雖然韓岡在京中,但他無意就任實職,只想發揚他的氣學,就讓他繼續做老師好了。跟王安石繼續打擂臺。這翁婿二人,看起來都不把官職放在心上。
這是放眼未來,並不爭於一時。
韓岡既然表現出來了這樣的態度,其餘宰輔當然也不會與他爲難,不管日後韓岡能憑藉他此時的佈置做到何樣的成就,可眼下既然不爭,還有必要去招惹這樣的一個敵人?
也許日後韓岡可以憑藉他的名望、地位,甚至是籍貫,漸漸將許多士人收編在門下,甚至日後在明法科外,再加一個明道科也說不定,可日後的事,就日後再說。要頭疼,也是王安石頭疼纔是。
王安石也是默然良久,宰相招女婿,越是才高越不省心。富弼、馮京都是例子,自己偏偏糊塗。
過了好一陣,他又才問章惇:“這幾件事,已經報與太上皇后了嗎?”
章惇搖搖頭:“還沒有,明天會由子華、持正兩相公跟太上皇后提。答不答應,還要看太上皇后的心意。如果有別的安排,到時候再說。”
朝廷高層的人事安排,宰輔們議論一下,是正常的。不過直接說哪個該做什麼官,那就不合適。上奏太上皇后給個意見,等太上皇后回覆後,東西兩府再做決定。這已經比過去趙頊在時乾綱獨斷要好得多,宰輔們暫時都不想繼續得寸進尺。太過咄咄逼人,縱然很痛快,但危險就在其中,遲早會出大亂子,惹禍上身。給太上皇后必要的尊敬,可是萬萬少不了的。
除此之外,章惇已經寫好了奏本,要論西域之功,給王中正以褒獎。向皇后自是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其晉升河西節度留後一事,想必能就此定了下來。另外章惇還想將劉仲武、李信調回京城,不論是內城、外城,都有位置安排他們——京營必須逐步整頓,方可使得無人敢起異心——這兩人都曾是在他麾下聽命,才能、膽略都不消多說,必要時可以作爲依仗。
李信先有功,之後又有過,攻遼大敗,然後郭逵力主,給了他改過的機會——如果不是因爲他背後有韓岡在,怎麼可能讓他戴罪立功——又稍立功勳,可總體算來,跟河東、陝西的將領們沒法兒比。現在一口氣降到了諸司使中最低的供備庫副使。韓岡現在退下去了,給他表兄一個機會,也算是示好了。
不過這些都不需要對王安石細說了。
“玉昆,打算設立火器局吧?”喝了兩口茶,王安石又開口詢問。
“是。”章惇點頭。
“玉昆也說了,那是比霹靂砲尤勝一籌的軍國重器。玉昆的爲人,你我皆知,從不妄言。可知當不在板甲、神臂弓之下。不可不嚴加守備。區區一個指揮實在太少了。”
章惇靜靜聽着,等待王安石轉入正題。
“呂吉甫曾給老夫寫信,在信中也提過火器。”王安石悠悠說道,看着驚訝之色在章惇臉上一閃而過,“並且還說火藥十分危險,要在空曠地方設置工場。要安排一部分在城外,必須要得力之人看守。”
章惇沒想到呂惠卿那邊也要用什麼火器,難道是在軍中同時有發現,還是說軍器監內最近有什麼發明,被兩人在監中的耳目偵知。
不過王安石並不是再說火器局,章惇好歹明白這一點:“平章心儀何人?”
“李信。”
章惇驚了一下:“李信?!”
“李信有才有德,難得良將,只是運氣不好。”
王安石難得稱許武將,章惇點頭:“的確是運氣。既然平章也看好他,那章惇回去就上表請太上皇后調回李信。”
新設的火器局,當然會讓蘇頌去管。韓岡只是提個意見而已,既然不擔任實職,就只能交給接替他的蘇頌。具體的章程,就是章惇也知道該怎麼做,拿幾個官職在那邊做懸賞。一個從九品的武職,能讓那些大匠打破腦袋。成功應該不難。
等韓岡的新式火器研製成功,李信就可以憑藉這一功勞掙回些許臉面。領軍守護火器局,一爲護衛,另外也可以作爲輔助。
王安石這是因爲攔了韓岡的推薦,想要給他一點補償?
章惇不打算多想,王旁這時走了進來,對王安石輕聲說了兩句。
王安石擡起頭,對章惇道,“是望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