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也由他,壞也由他。
不論好壞,對韓岡都是有利的。
甚至可以說,現在的情況更有利。
趙頊若是沒有清醒,順理成章地內禪之後,接下來必然是宰輔們的內鬥了。
而現在的情況,卻只可能聯手起來。
韓岡要多謝一句趙頊。
人生四大鐵,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一個是同生共死的經驗,一個少年時結下的友誼,而後面兩個,就是擁有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產生的同伴意識。可以說,一起做了壞事,更能讓人感覺對方親近,因爲同樣沒法回頭。
按王安石的說法,就是繳了投名狀了。
參與了內禪的宰輔們現在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如果沒趙頊的那一句,所有人都不會擔心什麼,接下來該內鬥就內鬥,該爭權就爭權。但“早已定下”一出,從現在開始,他們不得不站在一條戰壕中了。
有共同的敵人,有需要面對的危機,除了合力起來擁護太上皇后,已經別無退路了。
不過要是壓力太大,不是不可能出現背叛者。
可是現在,的確有壓力,卻不至於讓人崩潰。
“先帝復生,乃一太上皇。”
英宗晏駕時,曾有疑似恢復的情況,曾公亮主張慎重,不要急着招太子,韓琦卻這麼回覆他。當年韓琦一個人都敢說都敢做,現在這麼多宰輔一起,哪裡還能退縮?
何況小皇帝才六歲,等到他成人親政,還有十餘年的工夫,要是如章獻太后與仁宗皇帝那般,至薨方撤簾,太上皇后垂簾二十年也有可能。
這麼長的時間,足夠一名剛剛進入官場的選人,走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位置上了。
二十年後,除了韓岡,年過四旬的蔡確、章惇、曾布都要往七十走了,至於年過六旬的王安石、薛向,和將及六旬的張璪,以及年已古稀的韓絳,根本都不指望能活到那個時候。
這還要擔心什麼?
如果是國策,不想想一二十年後的情況,那是不合格的宰相。但政壇風雲,最多想着幾年以後就足夠了。從開國宰相趙普開始,有哪位宰輔在中樞留了十幾二十年?十幾年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已經位極人臣的宰輔們根本不去考慮。
就算要考慮後人,也不需擔心太多。宰相家的子弟,世人面前有定策之功的功臣之後,皇帝就算再不痛快,也不能不留點面子。那時候,只要沒有權力上的糾葛,聰明的皇帝都不會再做文章。
再說句悖逆的話,以趙煦的身子骨,真的能活到成年嗎?仁宗以來六十年,沒有一個在宮中出生的皇子活到成年,看趙煦的樣子,能不能例外,有信心的人不多。
現鐘不打,倒去鍊銅。誰還這麼糊塗?
韓岡能明白的道理,韓絳、蔡確、曾布、章惇他們如何會想不通?
不過昨夜的事,韓岡也不是沒有遺憾,他在經筵上的那一番辯論,尤其是有關人禽之別、華夷之辨的那一段,是氣學的主要綱領之一,也是世界觀的一部分。若是能借助經筵傳播出去,對氣學的發展有着顯而易見的幫助。但現在有了帝位傳承這件事橫插一槓,就只能等着其慢慢發酵了。已經沒了拉偏架的裁判,接下來的道路,就要好走許多。
章惇沒有再追究韓岡的意思,有些事大家心照就夠了。
“如今不得不小心呂吉甫了。”喝了兩口涼湯,章惇又對韓岡嘆道,“他的能耐,玉昆你也應該知道。”
兩府宰執,只有呂惠卿一人在外。沒有功勞,卻也沒有其他宰輔的顧忌。十幾年後,肯定會設法讓自己成爲趙煦想要依賴的對象。
呂惠卿年紀又不比蔡確、章惇、曾布大多少,剛交五旬而已,十年之後,說不定能做逼太后歸政的韓琦。
“呂吉甫的才幹,哪有不知道的?就聽蔡相公的吧,請他給個決斷。”
章惇點點頭,如今都被拴在一起了,自然是有什麼事互相體諒。
章惇和韓岡繼續閒聊着。沒過多久,張璪進來了,看見兩人喝着涼湯正聊天,擡眼笑道:“子厚,玉昆,你們倆倒是清閒。”
章惇笑着:“樞密院近日沒大事,有薛子正去交代一下,用不着去西府多繞一圈,當然清閒些。”
接着是韓絳和蔡確,他們兩人招了太常禮院的幾位主官計議接下來的各項儀式,來得就遲了點。
進來時,韓絳見王安石不在,問韓岡道:“介甫呢?”
“平章在內廂休息呢。這就讓人去請他?”
“介甫這兩天心累,讓他先歇一歇。”韓絳搖搖頭,和蔡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了。
比起其他宰執,王安石與趙頊的感情是最深的。近乎於凌迫趙頊遜位,王安石心中的糾葛,各人都看得清楚。雖說難以體會,可都能體諒一下。
薛向來得最遲,章惇將瑣碎事都推到他身上,處理下來,也用了一個時辰。
除了在內休息的王安石,在外的呂惠卿,以及有名無實的郭逵,剩下的宰輔都在這裡。
一起啜着宮中御製的涼湯,氣氛有些怪,或者說,和睦得難以想象,甚至讓人有些不習慣。
一羣同案犯坐在一起,大秤分金、小秤分銀。沒什麼好奇怪的。一同幹掉了皇帝,垂簾聽政的太上皇后又肯定站在同一邊,這時候,心情輕鬆也不足爲奇。
“內禪已定。歇一陣,就進去拜見太上皇、太上皇后,還有天子。再留下宿直的,今天也就沒什麼事了。”韓絳開口說道。
“謹從相公吩咐。”韓岡和其他人一起應聲道。
“不過這幾天,宮中的宿衛還要注重一點纔是。”曾布又道。
“這幾天當然重要,不過也得小心日後。”蔡確道,“俗話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有些安排現在就得做好。”
不需要蔡確多說。在座的誰也沒覺得既然內禪已定,就可以從此高枕無憂。
太上皇后雖然已經垂簾聽政,但她終究不能脫離宮中。趙頊儘管做了太上皇,但他還是有能力做出一些事的。
高太后在宮中,太上皇在宮中,還有作爲天子生母的朱妃也在宮中,在宮廷內,皇后沒有他人可以依靠。
就是宋用臣、劉惟簡這一批人,也都是被趙頊提拔起來的。萬一其中出了一個懷有異心之人——或者說忠於太上和天子的義閹——那麼向皇后的處境就會極爲危險。
沒人會忘記,就是仁宗在位的時候,宮中一樣出現過叛亂。最後還是依靠曹太后領着一幫宮女和內侍解決的。
“石得一他在皇城司太久了。”章惇說道。
“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的人事,請太上皇后速作安排。御藥院那邊,也是一樣得提醒太上皇后。石得一忠勤職守,可以領團練使。”
“三衙管軍,可以調動一二。但張守約、王中正現在都不能動。”
兩府需要一個老成、穩重,至少對兩府有足夠敬畏的將領,來主管三衙禁軍,並掌宿衛事。換了種諤那樣的人來做太尉,誰都不可能放心。但初禪位,就換統掌禁中宿衛的三衙管軍,外界的說法不能不顧慮。
“子厚,玉昆,你們有什麼想法。”
“玉昆。”章惇扭頭看韓岡。
“韓岡在河東,有火器見功。這一回,韓岡打算提議在京中成立火器局,專造火器,可選調精兵強將看守。”
韓岡的話,讓幾位宰輔有些猶豫。事情肯定不是他說得那麼簡單。
“韓岡太年輕,晉升西府,力所難及。”韓岡停了一下,道,“家嶽那邊也有退意。”
“玉昆,不要那麼急。”蔡確說道。
“國事爲重。”韓岡笑道。
以天子失心爲名,逼其內禪。王安石和韓岡,肯定是衆矢之的。他們兩人退出來,可以減輕其他宰輔身上的負擔。
“新天子踐位,依故事要犒賞百官、三軍。”韓絳道,“但朝廷財計不寬裕,犒賞之後,就沒餘財可用了,只盼着能有賢才解這燃眉之急。”
韓岡點點頭,這就是交換。
“持正相公,年號事,太常禮院那邊怎麼說?”章惇問蔡確。
“已經讓太常禮院去想了。”
“左不過天佑之類的……他們能想出什麼?”
“天佑,這個年號就不錯啊。”薛向道。
天佑是個好詞。出自尚書,裡面有“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一句。而趙煦年幼,理當有個“佑”字。且天佑拆字分開來是二人佑。太上皇、太上皇后共同佑護小皇帝。
聰明人都會想辦法將垂簾聽政的太上皇后弄進年號裡,就如章獻明肅劉皇后垂簾聽政時的年號——天聖,就是皇太后和皇帝二人爲聖的意思。之後的明道,更是含有日月同輝的用心在。
“可惜前朝用過了。”
“哦。唐昭宗。”薛向想起來了,笑道,“幸好沒提上去,臉上被畫一筆不能洗臉可不好。”
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當年太祖皇帝想改年號,最後選定的是乾德。趙普說這個年號選得好,自古至今都沒人用過。旁邊的盧多遜就插了一句,僞蜀國就用過,沒過去多少年。氣得趙匡胤拿起筆就在趙普臉上畫了一道。趙普還不敢洗臉,就這麼一夜過去。等到第二天上朝,趙匡胤見到趙普臉上一道墨跡,纔想起來讓他去洗掉。
從此之後,重複他人曾用過的年號,就成了大宋的忌諱。
“讓太常禮院去想吧,到時候交給聖裁。好了,”韓絳起身,“去請介甫吧,時候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