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句都是張載親筆所撰。只要聰明人都會選擇了利用張載來攻擊韓岡。
張載的西銘中的乾稱父、坤稱母,跟韓岡講究以實證之,其中有着無法彌合的缺點。很多人都看到了張載的天人合一與韓岡的格物致知之間的問題。
不過韓岡並不是那種明知有問題,卻不知彌補,至少能在表面上說得像那麼一回事。
“先師曾有言,《訂頑》之作,只爲學者而言,是所以訂頑。天地更分甚父母?只欲學者心於天道,若語道則不須如是言。”
張載著西銘的本意“只爲學者而言”,將乾坤比喻做父母只是讓人比較容易理解,所以名爲《訂頑》。其實根本就不該分什麼天父地母。若直接講“天道”就不須這麼麻煩。
只是韓岡不這麼看,其實換一個角度,可以得到更能說得通的解釋,“不過在韓岡看來,則另有一份解釋。屋舍,木料、土石、磚瓦所集。江河湖泊,滴水所合。而萬物所成,也必是尤小於沙爍水滴的細微之物。細微至無法再分解,謂之原子。原子的類別之分,則是元素。”
韓岡的原子元素論,流傳得很廣。很早便與張載的虛空即炁,配合起來。炁凝爲原子,原子又以元素分,自由組合,拼湊成世間萬物。成爲支撐氣學世界觀的主體。
很多實驗已經證明元素論的正確,至少殿中對此沒有太多認識的,除了班直侍衛和一小部分內侍,就只有年方六歲的太子了。就是皇后,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一點。更別說殿上的其他人,敵視氣學的新學和程門,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見識過其中一個或幾個實驗,其中最強硬的,也不得不承認元素原子論確有那麼一份道理。現在在韓岡面前,出來就是被反擊的份。
見無人出頭應戰,韓岡瞭然一笑,繼續道:“廚上烹飪,米飯、菜蔬、豬羊魚肉,若放置於爐竈上不加理會,最後水汽散盡,皆會化爲炭黑。可知稻麥、菜蔬、肉蛋,本原之中,大部是水和碳。人亦如此。組成人體的成分,也不過是水、碳等物。”
“飯菜魚肉,燒焦後蔡卞皆曾見,惟人從不知。樞密何從知曉?”
韓岡眼神冷了下來:“大戰之後,受傷截肢,不得不火烤封住創口的傷兵以千百計。上過戰場,又有幾人沒看過?烤到最後,也只會是碳。”“無一物不可在天地間可尋找到。並不比鳥獸蟲豸更多。身爲天地所成,人、物皆如此,‘故天地之塞,吾其體’‘物,吾與也’。”
成了衆矢之的。韓岡瞥了眼沉默的天子,現在的情況,當是他樂見吧。韓岡也是樂見其成。反正這樣的經辯其實吵不出個眉目,鬧到最後,一拍兩散,讓趙頊勞而無功就行了。
一切自然科學都可以是社會科學。關鍵是解釋權在自己手上。
呂大臨腳尖動了動,有點忍不住想說些什麼。
在殿中的官員,只有呂大臨對張載的西銘最爲了解,也最爲通透。韓岡能東拉西扯將氣學與他的學說掛上鉤,別人看不出破綻,可呂大臨就能從中看出問題來。
在呂大臨看來,這一次,韓岡爲了證明自己的見解,又再次曲解了張載的觀點。這是一個極難得的機會,呂大臨正想出來指斥,但他立刻發現韓岡正直視着自己。
僅僅只是將眉梢輕輕一挑,呂大臨卻不由得心虛起來。焉知這不是韓岡的陷阱?萬一弄錯了,讓韓岡趁機在集英殿上再來個丟石塊、吊鐵錘的實驗,這場經筵還怎麼持續下去?天子左袒,也是偏在王安石那一邊,而不是程顥身上。
現在韓岡很明顯的是想要把話題往實驗實證上引,若是自己一步踏進陷阱,自家的顏面不要緊,連累到師友可就是罪莫大焉。
呂大臨心中默唸着,提醒自己,在旁藝上不要跟韓岡爭辯。只要被拖進他的節奏,韓岡能立刻逆轉取勝。只有經傳,纔是他的弱點所在。
呂大臨針對韓岡準備已久,也自問尋到了僞“氣學”的致命傷。但他每次再見韓岡,都發現準備得不夠多。大多數的時候,是韓岡總能用實驗來證明,甚至就是他的陷阱。不過有的時候,則因爲韓岡太過肆無忌憚,對不合己意的經典直接否定。韓岡的理論最大的問題就是物化,凡事都從實證,眼見爲實,須知有些東西是做不到眼見的。
正想說話,韓岡搶先一步,“說到征戰,五經之中,以《春秋》所言尤多。”
“明上下之序,分華夷之別。《春秋》是也。”程顥說道,“《春秋》一書,無外乎尊王攘夷,明禮教綱常。征戰不能不多。”
在仁宗朝,以泰山先生孫復的《春秋尊王發微》爲起點,詮釋《春秋》的儒者極多。沒什麼好奇怪的,北面被遼國逼,西面爲西夏欺而已。
所以要尊王攘夷,明華夷之辨。既然武力上不能勝人,就在文治上來個精神勝利法好了。我打不過你,但我可以鄙視你。
世傳王安石不喜歡《春秋》,但確切點說主要還是不喜歡《春秋》三傳,認爲《春秋》自魯史亡,其義不可考。後人傳注,純粹是“一時儒者附會以邀厚賞”,“決非仲尼之筆也”。
故而當王安石的學生陸佃、龔原打算爲《春秋》做注,仿效孫復等人,王安石就直接批評說是“斷爛朝報”——這說的是陸佃、龔原所作的註解,可也足見王安石對《春秋》的偏見。就是現在的國子監,課程中也沒有春秋一科,國子博士中同樣沒有春秋博士。
不過對於程顥所言,他也是沒有什麼好批駁的。孫復對《春秋》本經的重新詮釋,在此時儒林,已是士人爲研習《春秋》的重要傳注,只比《公羊》《穀梁》略遜——僅僅比不了《左傳》——不管怎麼說,至少尊王攘夷四個字沒有多少人會質疑。
“夷狄者,禽獸也!人所共知。可論事,當據於實,本於理,方可謂之正論。韓岡敢問伯淳先生,爲什麼說夷狄是禽獸?道理何在?又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
沒有論據和合理的論證,怎麼將夷狄和禽獸掛上鉤?並不是每家夷人都會跑來打劫中國,也不是每家蠻部都有子蒸其母、兄亡收嫂的習俗。
華夷之辨,是儒家治平的關鍵。人與禽獸之別,更是世界上每一個哲人都要考慮的問題。
程顥對人禽之別、華夷之辨的觀點,是人至中至正,閤中庸之道,若有偏,那就是禽獸、夷狄了——“中之理至矣,獨陰不生,獨陽不生,偏則爲禽獸,爲夷狄,中則爲人。”
但在經辯上,卻不能這麼說當年張載在洛陽設虎皮椅講易,程顥與程頤登門挑戰,一戰成名。經驗十足。他很清楚,經辯勝負的關鍵是不要在對手之前露出破綻,持論要正,論述要穩,不要求新求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等待對手犯錯。
所以他選擇了很大路,在儒者中又無可辯駁的回答:“有禮者爲人,無禮者禽獸。”
“凡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以有禮也。”這是晏子春秋中的話。基本上是儒家的共同認識。
蔡卞則更放恣一點:“‘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而父子聚麀,也就無禮如禽獸了……難道樞密不這麼認爲?!”
“什麼叫父子聚麀?”皇后小聲地問身邊的大貂璫。
劉惟簡張口結舌,出了一身白毛汗,將蔡卞恨到了骨頭裡。被皇后狠盯了兩眼,低低地顫聲解釋了兩句。
向皇后乍聽,剎時白皙的臉上一片紅暈,直燒到了耳朵上,隔着屏風,怒瞪了蔡卞一眼。就是出自聖人的《禮記》,也不當在太子面前說。蔡卞茫然無知,仍是正盯着韓岡。
“那只是表象,且並非人人如此。天下蠻夷千萬,都有這般風俗嗎?”韓岡瞧瞧趙傭,再看了眼屏風,有小孩子和女人在場,不好多說,“在韓岡看來,自然中之芸芸衆生,無論動物,植物,遵循的道理唯有一條。這亦是人禽之分、華夷之辨的大關節。”
牛皮吹破天了。呂大臨強忍住沒冷哼出聲。
韓岡的說法,等於將歷代辨析華夷之別、人禽之分的論述全都否定了,就連《禮記》都一口氣都貶到了底,口氣之大,都讓人想到井底的蛤蟆。
王安石心生,也覺得未免韓岡未免說得太過了。芸芸衆生,除人之外皆從一理。
大言不慚。這是蔡卞的想法。
“莫不是生老病死?”
“此四事,何人可例外?”
蔡卞恨自己嘴快,進士出身,又進了館閣,只是被韓岡氣糊塗了,一時氣話脫口而出。韓岡卻沒多理會他,只反問了一句,並沒追擊。
程顥心思一動,神情更加專注起來。韓岡的性格,他很瞭解,沒有充分的把握和自信,不會將話說得那麼滿。
“是什麼?”宋用臣代天子發問。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