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來了。”
平章府一如舊日,可韓岡自從離京之後,有半年沒來到這裡。入府之後,左右顧盼,興致勃勃在看風景。
“嗯。”王旁很沉靜在側應了一聲,嘴皮子都沒張開。
“還是這般清靜。”
王家的人少,偌大的院子,看不到幾個奔走的僕役。完全沒有簪纓世家的威風。
“嗯。”
“外面倒是熱鬧,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就沒派人趕一趕?”
“嗯。”王旁依然只回了一個字,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韓岡側頭看了看自己的二舅子,又道:“幷州歌舞乃是一絕,馮當世【馮京】當年曾倍加讚歎。小弟這一回回來,有人就送了一對。趕明兒送過來,以娛耳目如何?”
“嗯……”猛然間反應過來的王旁大驚失色,“玉昆!”
韓岡笑得促狹:“說笑罷了,小弟可不想你妹妹回頭怨我。”
王旁皺着眉,“玉昆,難道昨天回去二姐就沒怨你。”
“出嫁從夫,多虧了岳父岳母教女有方。”韓岡呵呵笑了兩聲,見王旁板着臉,便收斂了起來,正色道:“我知岳父心思。岳父那邊也當知我心意。世人皆以爲岳父是以退爲進,不過小弟明白,岳父是真的想退了。如果都只爲功名利祿,哪會有這麼多事?”
縱然朝廷現在將他和王安石的辭表都駁回了,可韓岡清楚王安石是真心想辭官,而他自己也是不想被人拿着樞密副使一職當成攻擊自己的武器。權位本就是工具,不合手時就要乾脆地丟掉。
大道之爭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退步的餘地。官職可讓,但道統如何能讓?爲了名聲,爲了能更好地一爭道統,韓岡現在最該做的就是放棄手中的權力。如果沒有遼國入寇,韓岡也不會接受樞密副使的任命,現在辭職只是迴歸正途。
韓岡私底下就準備薦蘇頌代己任,同時將沈括推到三司使的位置上。只要其中有一個能成功上位,也算是達成目的了。當然,韓岡更信任蘇頌一點。畢竟沈括是有名的牆頭草,一貫的腰骨軟。
王旁有些看不慣韓岡的態度:“這回呂吉甫要回來了。玉昆!”
“小弟能回來,呂吉甫當然也能回來。”韓岡渾不在意,他的以退爲進,比人們所猜測得要退得更多、更遠:“岳父要他回來就回來吧。”
要真是以辭官爲要挾,王安石他薦呂惠卿做什麼?韓岡也準備推薦人,這就是真正想要辭官的做法。
“玉昆你倒是看得開。”
“難道仲元還以爲小弟辭官是裝模作樣,私心裡還戀棧權位不成?”
韓岡不在乎一張清涼傘,王安石是更不在乎,可他不信呂惠卿能跟他一般想法。韓岡本就想跟王安石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以眼下的局面,當然是越早越好。
書房內,王安石正坐在桌前,翻閱着剛到手的新書。那張巨幅的桌案也完全被書卷和紙張給遮蓋了,甚至有好些書都掉到了地上。
王旁見狀忙走過去,幫忙收拾起來。
“岳父好興致啊。”韓岡則笑盈盈地上前行禮。
同樣上表辭官的王安石並沒有敵視韓岡的意思,轉過身,正面對着韓岡:“玉昆,你來了啊。”
“是的,韓岡來了。”韓岡又躬了躬身。
王安石老了,皺紋和老人斑越來越明顯,從外相上看,他比半年前至少老了五六歲。可見王安石這半年多來,爲了朝政付出了多少。
“江州司馬青衫溼,梨園弟子白髮新。”韓岡走到桌邊,低頭看着王安石擺在桌上的文字,“岳父又是在做集句?”
王安石喜歡集句,也就是把別人的詩作詞作,東拉一句,西扯一句,拼湊出一篇詩文來,或者就是湊一副對聯。算是文字遊戲。不過王安石水平高,湊合起來的詩詞,多有超過原篇的情況。
只不過王安石是有名的兩腳書櫥,撰寫詩文的時候,典故、韻腳什麼的,根本都不用翻書,全憑自身的積累。將書鋪了滿桌子的情況,十分少見。一句一句地擺上去湊,苦吟之態,更有幾分賈島的味道。
這是準備要悠遊林下嗎?當真將事情都交託給呂惠卿不成。韓岡心中犯嘀咕。
王安石悵然一嘆:“前日做聯,這一句始終對不上,幸虧有蔡天啓來。得了他的指點。”
“蔡天啓?”韓岡沒聽過這個名字。
“蔡子雍的兒子,名肇。上一科中了進士。這兩年在國子監中。”
韓岡驚訝起來:“蔡淵的兒子都中進士了?!”
蔡子雍,韓岡是認識的。其名爲淵,與韓岡同在熙寧六年中進士,不過年紀偏長,整整四十。有個元豐二年中進士的兒子,現在想想也不足爲奇。
蔡淵是丹陽人,曾在王安石門下聽講,也難怪蔡天啓能夠隨意地進出韓家。
王安石眼皮耷拉着,看着就沒什麼精神,只有嘆氣聲響亮:“人老了,記性也差了。集句起來越來越難。”
“岳父如何現在就稱老?‘風定花尤落’這一句,不是岳父別人也對不上,豈是今日可比?”
風定花尤落是靜而動,世人過去認爲是絕對,很難在過去的詩文中找到合用的下聯。但王安石卻輕易地找到了,而且是傳唱極廣的一首。“鳥鳴山更幽”是動而靜。兩句並列比“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對仗得更工整。
“說到對仗工整。記得過去也曾有一絕對,最後是石曼卿【石延年】給對出來的。”
“是這個?”王安石伸手去翻桌上,翻了半天翻出一張紙來,上面寫滿了詩句,大概是集句時來湊句子的。其中給他指着的一句讓韓岡很熟悉。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正是。”王旁應聲道:“記得石曼卿對了一句‘月如無恨月常圓’。”
王安石搖了搖頭:“義蘊甚淺,相去不可以道里計……”轉過來,他對韓岡道:“集句多是百衲衣,遊文戲字罷了。便是做得再好也有些突兀的地方。”
“……說的也是。”韓岡不知何故遲了一步才反應過來,“不過之前岳父寄來的《胡笳十八拍》,卻是渾若天成。”
“玉昆你什麼時候會評詩了?”王旁在旁笑問道。
“君子遠庖廚,小弟還知道酒菜好吃難吃呢……”韓岡笑了一聲。看看王安石,笑意又浮了起來,“岳父倒是要例外。”
王安石從來都是盯着面前的一盤菜吃,此事親朋好友中無人不知。曾有一次王安石赴宴,只盯着鹿肉吃,有人以爲他喜歡鹿肉。不過韓岡的岳母讓人鹿肉挪遠,換成另外一盤菜在面前,王安石就又只盯着那盤菜吃了。還有在仁宗面前做御製詩,苦吟之下無意中把魚食一顆顆都吃下去。他吃飯不論好壞,這例子一一數起來,可不是一天半天能說完的。
“老夫例外不了。玉昆,你纔是例外。”
韓岡不通詩詞,他對外界一直都是這樣的宣傳。不過很多人都認爲他其實是不想因詩詞而亂正道,所以他故意掩蓋了真正的水平,本身還是很有才華的。
王安石卻不那麼看。畢竟一遇到詩文的話題,韓岡往往都會避開。不但不作詩作詞,就是評詩評詞也沒有過。從他平常的文章和奏表中,也能看得出韓岡在文學才華的匱乏。徹頭徹尾的不做詩文,是異類中的異類。
“詩言志,歌永言。詩詞昭人心。韓岡只需看看詩詞中的志向,用不着有好才華。”
“志向?程顥的志向,玉昆你知不知道?”
“伯淳先生在京已半年,岳父倒是不介意。韓岡要回來卻半點不客氣。”韓岡拉下臉來詢問,他很想知道王安石到底爲什麼極力阻止自己入京,“爲何如此厚此薄彼?”
“此輩不足爲慮。”
韓岡拱拱手:“承蒙岳父看重。”
韓岡與王安石,一見面就鬧起了口舌之爭。你來我往,讓外人看得過癮得很。
只是王安石變得不耐煩起來:“乾稱父,坤稱母。何謂天,何謂地?”
“乾稱父,坤稱母”出自《訂頑》【西銘】,是張載親撰的氣學總綱。但這一篇文字,卻與韓岡主張的格物之道無法融合。從韓岡的理論中,完全推導不出君臣綱常——天子爲天地嫡子,大臣乃天子家相:“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差得太遠了。天人之論與格物致知之間的裂隙,大到無法彌補。世界觀分道揚鑣,這是氣學最大的漏洞。
“天地者,自然也。人存天地間,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至於擡頭看到的天,近的是地外雲氣,遠的則是虛空星辰。”
“不見聖人之言。”
“韓岡從不認爲有萬世不易之法。縱使先聖之論,合於道,則承習之,悖於道,則摒棄之。傳抄千載,誰知道里面有多少與原文相悖之處?”
“玉昆,你就這麼跟太子說?”王安石口氣輕鬆,神色卻嚴肅起來。
“如何不能?”
“外公!爹爹!要吃飯了。”軟糯糯的聲音打斷了韓岡與王安石的爭論。
自家的女兒適時地出現在書房的門口。
韓岡不禁微笑。自家的女兒總是在最合適的時候登場呢。王安石的神色也同樣緩和了下來。
每次韓岡登門拜訪,一進王安石的書房,最後被派來找翁婿二人吃飯的都是怯生生站在門口的小丫頭。
王安石孫輩中唯一的女孩兒,不僅是在家裡,在王安石夫妻這邊,也是最得寵愛的一個。王安石和韓岡私下裡見面,少不了都要爭上幾句。能把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的,也只有韓家的大姐兒了。
“知道啦。”韓岡立刻把跟王安石的爭論都丟到一邊去,走過去把女兒抱了起來。
王安石也理了理桌子,不準備跟韓岡爭了。朝堂上有呂惠卿,資善堂還有他自己,總有辦法壓住韓岡。
“對了,岳父。”韓岡出門前又回頭。
“什麼?”
“石曼卿對得那一聯,其實小婿也有一句下聯。”
“哦?那就要洗耳恭聽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韓岡隨着話聲離開,房中一片寂靜。
人間正道——
韓岡和王安石爭得就是這一事。
到了最後他都不肯讓去半步。
王旁乾笑道:“玉昆的這一句對得一點都不工整啊。”
“工整?”
王安石哼哼着站起了身。手扶着椅背,將佝僂的腰桿挺直,僵硬的關節幾聲悶響,整個人忽的精神煥發起來。
“他是在說走着瞧!”太子太傅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洪亮,衝着兒子嚷嚷:“走着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