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的腳痠了。
新做的官靴好看歸好看,可惜沒有舊靴穿着舒服。
殿中侍御史有維繫朝綱的職責,可惜也沒有御史中丞能獨坐朝堂的好處。
在殿角站了半日,比平常要長了不少的朝會,讓蔡京忍不住盼着能早一點結束。
當然,並不僅僅是因爲靴子的問題。
雖說僅僅是走過場的上殿繳旨的儀式,蔡京卻一直在期盼着能有些意外之喜。
文德殿中的大部分人也都帶着滿滿的惡意,在期待着王安石與韓岡能拼個你死我活。
畢竟王安石和韓岡這對翁婿之間的恩怨,可比當年晏殊和富弼間的紛爭要激烈得多。何況針鋒相對時候的晏殊、富弼兩翁婿,他們的權柄和名望都遠遠不及現在的王安石與韓岡。
王安石太過強勢,一手主導了熙豐年間的變法。在天子病重無法理事的時候,就任平章軍國重事穩定朝綱。在他的主持下,又順利地擊敗了遼人。不論前方的將帥表現得如何出色,王安石的運籌之功都不會在他們之下。其對朝堂的影響力,也絕不輸於當年輔弼英宗的韓琦韓稚圭,遠在只會做個太平宰相的晏殊之上。
可現在的韓岡也不同樣是當年剛剛嶄露頭角的富弼可比,日後的可能性,也比被自始至終都被韓琦強壓一頭的富弼要寬廣得多。
王、韓兩人的脾氣和秉性都爲世人所熟知,同爲以倔強剛硬著稱的臣子,他們兩人之間的交惡和爭鬥,是很多人期待已久的戲碼。
不論最終勝負誰屬,勝利的一方也肯定會元氣大傷,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好事。
但現實讓人十分遺憾,朝會平平靜靜地結束了,沒有發生半點意外。
韓岡並沒有站出來向新黨挑戰,而王安石和他手下的得力干將們,也沒有跳出來擾亂朝會。
看來只能回去等崇政殿的消息了。
蔡京想着,順便換雙靴子。
還真是令人遺憾。
其實早在今天早上朝會開始之前,蔡京還是很期待……確切地說,是十分期待朝會的到來。
韓岡昨天在崇政殿上,曾向皇后提議要詔禁將大錢減折使用的提議,違者當論之於法。皇后讓翰林院草詔,不過政事堂理所當然地就回絕了。此事轉眼就傳遍了皇城內外幾百幾千只豎起的耳朵裡。
韓岡的提議不論是否正確,單是逾越職權這一條,就不是政事堂可以容忍的。
“鉗塞人言,杜蔽主聽”。
這已經不是拒絕的理由,而是對韓岡試圖越權的反擊。
當年新黨得勢,掌握了中書門下,又開始將手伸向樞密院。樞密院中一個官員成了突破口,被御史們窮追猛打,希望由此爲開端,將樞密院給掀翻掉。當時朝堂上便傳出流言,王安石意欲統掌東西兩府,西府的幾位樞密順勢在樞密使吳充的帶領下集體繳印,逼得王安石不得不妥協退讓。
要是皇后敢堅持到底,整個政事堂也能翻臉給她看。
一切順理成章,看似理所當然。
可是以韓岡之智,爲何會做出這種愚不可及的蠢事?很多人很快就想明白了,也包括蔡京。
政事堂既然否決了韓岡的提議,民間折五錢的比價就會理所當然地應聲而落。縱然政事堂和三司那邊都會設法維持大錢的信用,可不同的人說同樣的話,分量卻是不一樣的。
屆時皇后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將王安石在朝廷財計上的得力助手給趕下臺。
是的,出來受過的不會是政事堂,而是最直接的當事人——倒黴的三司衙門。
折五錢發行失敗,就意味着王安石將很有可能失去呂嘉問這個左膀右臂。
政事堂中,王安石能一身壓制兩相兩參,同時能夠讓樞密院遵從他的心意。不過王安石之所以能夠做到,並不是在於宰輔們的配合,而是下面關鍵位置上的官員,有很多在王安石擔任宰相時提拔上來。此外前相王珪的勢力,在這半年裡幾乎被斬草除根,替補上來的也多是新黨中的骨幹成員。
相對於擔任宰輔之後,就逐漸離心離德的呂惠卿、章惇,以及名不副實的蔡確,這些通過十餘年的時間,方逐步走上朝堂中堅位置的官員,纔是王安石現在可以依靠的真正嫡系。擔任三司使的呂嘉問便是其中的首腦人物。若其去職出外,對王安石來說,損失難以估量。
蔡京並不清楚政事堂到底是因爲韓岡越權,還是想砍王安石的根基才拒絕。不過朝堂上的舉動,凡事往人心險惡出去想,就不會有大錯。
在韓岡和王安石翁婿交鋒之中,政事堂上下推波助瀾是顯而易見的。而韓岡的提議也很明顯地正是逼迫或是說引誘東府宰執們去這麼做。
蔡京覺得責任不能全推到韓岡身上。
他隨即望向朝班的最前方。
王安石今天參加了朝會。而韓絳今天卻告病。年紀比王安石還大,在朝堂上又難掌實權,這一位韓三相公已經很明顯地開始怠政了,再過些日子,說不定就會上表請致仕。否決韓岡的提議,他涉足應該並不深。但蔡確、張璪、曾布三人,必然是迫不及待跳上韓岡鋪好的路。
可謂是一拍即合。
而韓岡既然達成了第一步目的,今天也肯定會出手。
韓岡不在朝會上翻臉,也肯定會在崇政殿上。他硬拼着從河東回到京城,不會是爲了笑呵呵地站在宰執班中。
蔡京可以確定,他的目光最後鎖定在西府班中那個很熟悉的背影,只是要再等等。
……
朝會結束了。
韓岡很清楚自己在朝會上讓很多人失望了,甚至跌破了眼鏡。
不過他並不是上殿來耍猴的,沒必要去在意別人的失望,他們又不會丟一個銅板。
出了文德殿,呂嘉問步履匆匆地先行離去。身爲計相,卻讓人感覺是個逃債的。
韓岡跟呂嘉問並沒有什麼恩怨,昨日在殿上的提議也只是秉持公心,想說就說。至於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並不是他想管的。
他只是向池塘裡丟石頭,濺起水也好,砸死魚鱉也好,韓岡都不在乎。
反正王安石纔是真正的衆矢之的。
權柄太重,威望太高。已經是人臣之大忌。而王安石卻還想維繫新學的穩定,以便日後朝堂上的臣子都拜受過他的學問。
只要自己想實現自己的目標,自然而然地就會跟王安石發生衝突。而大多數宰輔都不會站在他的那一邊。
甚至皇后背後的天子就算能重新站起來說話,也只會推波助瀾。
爲什麼趙官家家傳法寶叫做異論相攪?那是因爲臣子分作兩派之後,皇帝就處在裁決者的超然位置上,一言可以讓人登天,一言可以讓人墜地,讓臣子不得不戰戰兢兢,俯首帖耳。換做朝臣們擰成一團,皇帝說話也就比放屁強些。
現在別看韓岡勢力薄弱,可他的根基深厚,新黨想將他一舉掀翻根本是做夢。韓岡既然本身就擁有立足朝堂的能力,又加上皇后的支持,王安石便很難再遏制得了他。現在韓岡在外的黨羽受到攻擊,其實就是因爲失去了直接擊敗韓岡的信心,同時將他視爲勢均力敵的政敵而不再是根基淺薄的新進了。
與同僚們來到崇政殿,韓岡理所當然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能看清對面每一名重臣臉上的表情。
這裡面到底有幾個跟王安石是一條心?
王安石是君子,操行、才學、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在列的宰輔們與他根本不是一個等級上的人物。甚至韓岡本人,他得以施展才華,短短時間走到了現在這個位置,也是託了王安石變法的福。可既然到了現在的位置上,就有了屬於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再與王安石同心同德。
王安石落到孤家寡人的位置上,在很多人眼中,就只要一個人先跳出來下手了,便能讓王安石離開朝堂。
在所有人眼中,韓岡就是那個人。
只是自己心中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韓岡從來沒有忘記。
當皇后抵達殿中,羣臣禮拜之後,韓岡抽出袖中的奏摺,在很多人期待的目光下,開始向前邁步。
再讓他們誤會一回吧。再過幾天就會讓很多人跌破眼鏡了。
……
“韓岡請辭了!”
崇政殿再坐纔剛剛結束,最新的消息便傳入御史臺中。
“果然是請辭了。”
韓岡的這一套沒有什麼獨創性。
昨天所有朝臣都預測過韓岡可能會選擇的手段。
在蔡京的預計中,韓岡可能會自辯,可能會反擊,但更有可能會乾脆上表請辭,逼皇后不得不做一個抉擇。
這是朝堂相爭時很常見的手段。雖然說到了這一步就等於是魚死網破,通常會是最後的選擇,但以韓岡之得聖眷,也有不小的可能贏下來。
“但呂吉甫呢?他會怎麼做?”有人突然問道。
呂惠卿還在陝西,但韓岡南下的消息肯定是得到了。就不知道他敢不敢借着韓岡的東風,直接啓程回京。到那時候,不知是王、呂二人合力並剿韓岡,還是呂惠卿一心想入政事堂,放下了與韓岡的恩怨?
蔡京笑道:“呂吉甫在長安冷茶吃得也夠了,不想喝口熱的?”
廳中的同僚都笑了起來。
長安妓女步子小,行走遲緩,招其助酒,總是遲遲方至,即所謂吃冷茶。不過這件事不是進多了風月場也不可能知道,除了蔡京以外,還真沒什麼人懂,大部分是不懂裝懂。
“不過……”蔡京沒有笑,“韓岡到底是以什麼名義辭官的?”
廳中一下靜了下來,很多人開始苦惱起來。
砰的一聲響,適時的打斷了衆人的思路。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強淵明旁若無人地大喊着衝進廳來。
跨過門檻時被絆了一下,踉踉蹌蹌的,差點沒摔倒在地上。可被人扶着,他還是大聲高喊,“出大事了!”
“強三,你這成何體統!”不止一人出聲呵斥。
御史臺最重言行,穩重二字絕不能離身。就是晨間臺中僚屬參拜中丞和侍御史,也是隻作揖、不作聲,不比其他衙門還要唱喏,人稱啞揖。御史在臺中飛奔狂呼,傳出去都要成笑話了。
蔡京也不免嘆了口氣,何至於此,“隱季,韓玉昆遞辭表的事我們早知道了。”
強淵明站直了,兩隻眼睛掃過小廳內的同僚,“哦?那王平章請辭的事,你們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