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他也不是多有開創性的人,沒資格說別人。
如果沒有千年後的見識,也同樣很難突破現有的常識。
真不如關西那邊的種樸,也可能是他的手下,能想到使用火藥武器。也不如呂惠卿,能一眼看破火藥武器的優越性,下令軍器監開始研發——判斷力和見識都是第一流的,只是歷史的侷限性免不了。
在呂惠卿的影響下,火藥飛箭,還有竹筒噴火槍,這兩個月都出來了。
不過韓岡聽說噴火槍得到的評價並不高,當然沒人想到要在裡面裝子彈,單純的填滿火藥只能噴得人滿臉花。竹筒裝藥,油紙蒙口,成了一次性的守城武器。
但飛火箭就不一樣了,在改進了外形之後,飛行的高度和距離又有了長足的進步,被視作剋制敵軍飛船的決勝兵器。
至於其他兵械,工匠們同樣在絞盡腦汁地開發、修改和實驗。戰爭帶來的影響,也包括新式兵器的大量研發——這不分時代——遞送到韓岡這裡的最新型的手射牀子弩其實便是一例。
只可惜遲了些時日。如果在兩三個月前就能裝備河東的話,只要計劃得當,完全可以讓那一支挺煩人的具裝甲騎不敢出城一步。韓岡的看法跟韓中信差不多。雖很難改變最終的結果,但談判中好歹能多撈回點好處。
“樞密覺得這牀子弩如何?”韓中信問着韓岡。
韓岡若能給一個好評價的話,從發明者到工匠,都能得到朝廷的獎賞。同時,軍器監那裡立刻就會展開生產。只不過他看着韓岡的神色,似乎也不是多看重。
韓岡的確並不看好。韓中信能看出來的問題,他當然也能看出來。
“派不上大用場。比不得神臂弓和破甲弩。”
韓岡示意親衛將這柄弩弓收起來,表情淡淡的。原本還在爲手射牀子弩的驚人威力讚歎的官兵們看到韓岡的態度,也收斂了起來,知道肯定是哪裡有問題了。
一旁親自押送弩弓北上的李泉臉色很難看,看樣子都快要哭出來了。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他出來押送弩弓的時候,可沒想過韓岡會是這樣的態度。
韓岡瞥了他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當年還在軍器監時就認識了李泉,也算是有幾分情面在,但他不可能爲了人情就讓軍隊裝備上這等用處不大的兵器。
只能依賴機械上弦的弩弓是很難配合大軍出戰的。看起來是單兵武器,但實際上無法離開城池太遠,實際上和真正的牀子弩沒有太大的區別。
而且這手射牀子弩相對於神臂弓和破甲弩這樣的單弓弩來說,結構複雜,成本又高,應用範圍窄,縱然威力大了點,可並不實用。韓岡一向反對將兵器結構複雜化。兵器是要經受雨打風吹,傻大粗笨纔好。太過精巧的器物,製造起來就越難,而且難以保養,成本也更高。板甲能替代舊式的魚鱗鎧,正是因爲結構簡單,製作成本低。
這一點問題,不僅韓岡看得出來,只要上過戰場的將領都能看得出來。韓岡要是這裡點了頭,等手射牀子弩下發到邊地諸鎮中,免不了要被抱怨。那可就是要丟人現眼了。
“要是上弦能更容易一點就好了,可惜了這麼強的力道。”
雖說同樣認爲派不上用場,韓中信仍不免覺得遺憾。畢竟能在五六十步的距離上,輕鬆洞穿重甲,現在的弩弓都難以做到。
他扭頭去找李泉:“能不能再改進一點,只要上弦再簡單些就能有大用了。”
李泉轉頭看韓岡,他不清楚韓中信是自作主張,還是在代替韓岡說話:“樞密……”
韓岡點點頭:“若是上弦能更容易些,還是能派上用場的。到時可以讓軍器監先造個千多張,送到河東來。”
李泉精神一振,只要不是完全否定就好,“下官這就回去!下官這就回去跟監裡說,讓他們按照樞密的吩咐去改進。”
李泉幾乎是跑着走了。目送身量不高的李泉抱着一張幾乎比他還要大一圈的弩弓離開,韓中信搖了搖頭:“真是可惜了。”
韓中信覺得韓岡完全是敷衍,要是手射牀子弩那麼容易就能改進,以韓岡在軍械製造的造詣,早就開口指點了。哪裡會這樣兩句話就把人打發了。
“只是這具弩弓沒什麼好可惜的……”韓岡倒沒想到韓中信會認爲自己是信口開河韓岡還期待着軍器監的大工們能再給自己帶來一些驚喜——他有自知之明,在弩弓的研發上,他沒有任何資格指點人,只能依靠天下間技術數得着的那一羣工匠——雖說造出來後,韓岡也不會建議軍中大量裝備,但能夠更加簡單省力的上弦,肯定是在力學傳動機械上有了新的進步,無論如何,那都是一件好事。
“姑且不論能不能改進,以後肯定會有更好的。”
“更好的?那可不得有七八尺大小了!樞密……這個手射弩已經夠大了。”
“啊,不一樣的。”
韓岡沒有解釋細節,八字還沒有一撇,還不用着急着對外披露。
他整了整穿戴,對韓中信道:“我明天就回代州,瓶形寨是代州東側門戶,再緊要不過,守德你可得好好守住。”
新寨主的身份,韓中信當然心動。可是他也有疑慮。他的身份太尷尬了,是叛逆之後,廣銳軍的餘孽。
韓中信自知日後想要在軍中升得多高是不現實的,就是現在,他奉韓岡命駐守瓶形寨,暫代寨主一職,但東京城那邊,三班院會不會同意他成爲瓶形寨寨主,審官西院會不會批准他晉升大使臣,都很難說。
韓中信本人都很難相信兩個管理大小使臣的衙門,會看着一名叛賊的兒子鎮守邊陲,統領幾千兵馬。
心有所想,韓中信臉上的表情就有些變化,沒能藏住心中的事。
“不用擔心。”韓岡笑着安慰韓中信:“總有安頓你的去處。”
韓岡其實並不準備干涉韓中信的人事安排太多,一封薦表就已經綽綽有餘了,兩人的位置離得實在太遠了,這讓他很難使得上力氣。如果是正副七品以上的諸司使,他這個樞密副使還說得上話,可韓中信的品階太低了,韓岡若要干涉他的差遣,三班院繞不過去,想摻和他的晉升,審官西院繞不過去。這兩個衙門不知給多少人盯着,落人口舌肯定會有麻煩。
只是這番話,韓岡不好現在就說出來,究竟朝廷會怎麼安排韓中信,還要看一看再說。現在他也只能上表舉薦,等朝廷的回覆。
如果朝廷不批准這項任命,韓岡也能想辦法將人給安置下來。
這種事需要擔心嗎?完全不需要啊。
……
留了韓中信在校場,韓岡回到落腳的衙門時,留守的章楶也纔剛剛結束了他今天的工作。
戰爭已經結束,韓岡準備將大部分的幕僚都投入到戰後的分贓中。
韓中信留在瓶形寨,爲瓶形寨知寨。秦琬沒回西陘寨,而是坐鎮在雁門,韓岡也上本推薦他爲新任的雁門寨寨主。田腴爲雁門知縣,不想留任河東的陳豐則回京城。留光宇和折家叔侄各有安排。
從遼人手中奪下來的武州,前兩天來自朝廷的詔令,已被改名作神武軍——幽雲十六州中另有一武州,不過是在大同之北,應該是後世的張家口處,如今是在遼國手中,因爲這個武州,所以剛剛奪下來的遼國武州,就只能改名——韓岡已經推薦白玉爲神武軍知軍事,留在河東路。
至於代州知州這個位置。韓岡打算推薦章楶,從他這幾個月的表現來看,無論能力還是聲望都已經綽綽有餘。至於資歷,他在熙寧初年就已經是知縣了。這麼些年來資序不斷提升,足夠接手代州。
不過接手歸接手,同時接下來的還有每年給朝廷的貢賦,這是不能缺失的。雖然現在不需要繳納貢賦,但幾年之後就不可能再免除了。以長遠眼光看,從現在起就要爲以後考慮了。
迎了韓岡進廳來,章楶甩了甩今天使用過度的右手,又酸又疼得彷彿不是自己的了。甩了兩下,纔想起來今天韓岡早就有預定了,在校場中實驗弓弩的水平。
“樞密,試射的情況如何?”
“成本太高了,一張手射弩沒百十貫下不來——畢竟形制皆是牀子弩,花的錢不會少,也跟牀子弩一樣不易上弦。但若是能改進一下上弦的手段,造個千張裝備河東軍倒是無所謂。”韓岡說着,就找了張座椅,四平八穩地坐下來。
“一張百貫,千張十萬貫。這的確不是小數目,能養兩千多禁軍一整年了。”章楶感慨了兩句,要不是韓岡推薦了他爲太原知府,他說不定會大力反對,“遼人的細作看到官軍裝備瞭如此利器,怕是要嚇得魂飛膽喪了……畢竟牀子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