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七)

夜已深,但大宋帝國地位最高的大臣猶未安歇。

幽幽的燭火透過透明的玻璃燈罩,將書桌前的身影投射在對面的書架上。

平章軍國重事的王安石並不是爲了國事而夜不能寐,他正坐在桌前,低頭緊盯着擺在桌上的一封書信。

“亂命不諍,流言不禁,上不諫君,下不安民。敢問平章,平得何章?”

除此之外再無他言。

區區六句二十四字,王安石卻差點氣得七竅生煙。

不過是皇帝的昏話,明明還沒有詔令,已經被他們給堵在了宮中,在外也只是風傳而已,這又跟兩府有什麼干係。

臺諫的成員們跳出來倒也罷了,他們本就有風聞奏事之權,可韓岡已是樞密副使,性當重,行須穩,哪裡能聽見風就是雨?這豈不是輕佻?!

但怒氣稍歇,停下來時,他卻又體會到了幾分韓岡的心思。

韓岡在前線,直面北虜。手握十萬甲兵,位雖高,權雖重,但也意味着他也把十萬人的性命承託在了肩上。一言之誤,就是數以千百計的將校士卒斷送性命。他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最怕的,就是後方生亂了。

所以纔會聽到了謠言,便忍不住立刻寫信來相責吧?

既然如此,還是幫一幫吧。

“縱然是天子之意,但畢竟是亂命。不出宮闈,傳到外面也不過是謠言而已,京城中哪一天也不會少,平章爲何要下令禁言?當會欲蓋彌彰啊。”

次日的重臣共議,面對王安石的提議,曾布立刻表示反對,而其他人也同樣覺得並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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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甫,一動不如一靜。”韓絳也勸道。

王安石搖了搖頭:“非爲京城,而是爲北面。”

“河北?……”韓絳問道,“河東!難道是韓玉昆那邊說了什麼?”

“‘亂命不諍,流言不禁,上不諫君,下不安民。敢問平章,平得何章?’”王安石微微苦笑:“這是我那女婿昨日送來的信上寫的。”

韓絳笑了起來:“韓玉昆氣急敗壞的時候倒是少見。他該不會本有心攻打大同,現在卻不敢下手了吧?”

“是玉昆送來的?”章惇的神色鄭重得反常,不像其他人,爲王安石和韓岡翁婿之爭都不禁覺得好笑。

“子厚,有何處不妥?”王安石正不自在,連忙岔開來問道。

章惇重重地一捶交椅扶手,“這是旁觀者清啊!”

韓絳幾人尚是懵然,但蔡確隨即卻變了臉色:“子厚,你的意思是韓玉昆說的是福寧殿那邊!”

衆人顏色大變,蔡確一言捅破,他們哪裡還能想不透!

復幽雲者王。

這當真是趙頊的本心嗎?

所有宰輔沒一個是這麼認爲,只是猜不透,同時覺得太會添亂。

現在韓岡的話又給了他們一個猜測,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事實。

皇帝這是在試探。

試探這段時間以來,他所聽到的奏報到底有無謊言存在。

所以在廳中的宰輔們都變了臉。

他們這段時間,糊弄皇帝都成了習慣。

天子沒有糊塗,這肯定是在試探!

蔡確長嘆了一口氣,起身親自去取了一份奏章來:“這是呂吉甫昨日送來的奏章。也是說了天子的那句話,本來蔡確還笑他想做一回風聞奏事的御史,補上這段功課,現在倒是明白了。”

廳中變得更靜了。

好幾個都在想,正在外面的樞使,一個兩個都是狐狸。

“看東府這事情辦的!”

章惇恨得直磨牙。要不是自己分心兵事上,肯定能看破的。

張璪只是文采好。韓絳是世家子弟,不查細謹,極疏闊的性子,否則當年也不會給一個蕃官所欺。平章王安石更是撞破南山也不回頭的性格,哪裡會考慮到許多。

但這蔡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應該看得出來的!

蔡確若是知道章惇所想,只會大喊誤會,他當真沒想到。

也是在京的幾位宰輔都習慣了在皇帝面前說謊,欺君成了必須完成的任務,沒有心理負擔,也不會有什麼後果,可以打着爲天子的身體着想的名義,毫不猶豫地用謊言堆砌起面對皇帝時的言辭。

一旦成了日常,也就少了對細節方面的注重。他們會注意防止前言後語的自相矛盾,卻不禁都忘了該去將細節雕琢得更加完美無瑕。

相反的,遠在外路的呂惠卿和韓岡,他們還沒有將欺君的之行視若平常,都很注意不在小事上露出破綻。甚至寫來的奏章和書信,都只是在隱晦的提醒,而沒有明白地說出來。

現在就要彌補,可千萬要趕上。

章惇心急如焚。

但宰輔們所不知道,就在他們議論的同時,宋用臣正在福寧殿中當值,彙報着各項送抵趙頊御覽的奏報。

趙頊沒有多聽宋用臣的報告,眨着眼睛,讓楊戩做着翻譯:“復……幽……詔……”

他儘量用着簡略的說法,不過還是很容易聽明白。

宋用臣連忙從堆桌上的章疏和詔令中翻找出一份來,這是一份留檔的副本,是向天下通報的詔書:“官家,已經草詔頒下了,政府那邊也通過了。”

“何……諫……”

趙頊緩緩地眨着眼睛,讓楊戩一個字一個字地翻着韻書,宋用臣的身子,在趙頊冷澈的眼神中僵硬了起來,一時沒了聲音。

楊戩還一無所知,拿着韻書向趙頊確認:“官家想說的是何人諫阻?”

趙頊的視線牢牢鎖在宋用臣的臉上,眨了兩下眼睛。

宋用臣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朝堂之事臣實不知,不過聽說御史臺和諫院都有上本。還有其他人,只是非臣可以知曉。”

宋用臣的聲音帶着顫抖。

皇帝亂說話,怎麼可能沒有臣僚的諫阻?!尋常時就是正常的安排,也肯定會有反對聲。這邊才說了復幽燕者王,過了幾日就拿了份詔書過來。

這是最大的破綻!

他身子抖着,等待即將到來的雷霆,但趙頊緩緩地合上了眼簾,沒有再多的動靜。

……

朔州城頭上,招搖的旗幟就在風中飛舞。

明明是夏天,但風向卻是來自西南。

迎面而來的風捲着的地上的灰土,颳得遼軍上下睜不開眼睛。投去憤怒的目光,卻立刻就會被風沙迷了雙眼。

對峙已有數日,但雙方都沒有動手的想法。

宋軍就在不遠處的朔州城,前些日子只是分兵出來清掃周圍的部族和村落,現在更是沒了動靜。

看着雖沒有攻打馬邑的想法,但誰也不能保證,宋人就不會重演舊事,突然之間將數以萬計的大軍送到朔州來。

耐性要好。

這是韓岡對摺克行唯一的要求。

在折克行的指揮下,朔州的宋軍就像毒蛇一般盤成一團,靜靜等到獵物露出破綻來的時候。韓岡的嚴令,也讓白玉不敢違反折克行的將令,西軍和麟府軍到現在爲止,配合得還算不錯。

面對這樣的敵人,蕭十三一時感覺無從下口。之前的遭遇,也讓他投鼠忌器。不過現在他不用像之前那樣日夜,煩心的事可以交給更上面的人來處理,他只需聽命便可。

“若是給宋人打到家裡來,你們的子女親眷,誰還能保得住?想想你們在宋國做的事,想想你們帶回來的那些東西,宋人一旦打到你們家中,他到底會做什麼,你們自己說?!”

一衆桀驁的部族尊長在那人面前俯首帖耳,不敢稍稍擡頭。說話的要是蕭十三,每一個人都會要他先把自己的兵馬派出去打頭陣,但現在,他們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張孝傑開口詢問:“尚父,那下面該怎麼辦?”

“暫且先看一看。”黑瘦了許多,神色卻更爲堅韌的契丹權臣說道,“看看韓岡有什麼花樣?”

……

“耶律乙辛派人來了?”韓岡很驚訝地問道。

“是。還帶了書信。”黃裳點了點頭,又問:“樞密,該怎麼處置?”

“問我做甚?”韓岡搖搖頭。

昨日,當耶律乙辛的大旗開始出現在河東軍的眼前,韓岡便立刻下令朔州,減少出外的行動,靜觀其變,並查驗真僞。孰料沒等到遼軍的動作,卻等來了尚父殿下的使者。

他轉去問章楶:“質夫,你說當如何?”

章楶冷然:“人押下去看管起來,然後將書信奏上朝廷,問怎麼處置?”

“這是爲何?”黃裳驚問。

章楶嘆道:“以防重蹈範文正的覆轍啊。”

當年范仲淹經撫陝西,曾經親筆寫信給元昊,又曾經焚燬了西夏送來的國書。按照范仲淹的說法,是國書中“語極悖慢”,故而焚之。但這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談判是朝廷的事,不是一個邊臣就能私自決定。跟敵人書信往來,不論公私,都是大忌。更何況還燒了國書?所以跟打了敗仗的韓琦一併被撤職。

章楶向其他幾個幕僚述說舊日故事,韓岡卻在嘆息,這畢竟只是小事而已。耶律乙辛前來的消息才更重要。

形勢這一下又變了。

耶律乙辛竟然離開了南京道,趕來了西京大同。

耶律乙辛對遼國國中各部的控制遠不如名正言順的大遼皇帝,但耶律乙辛親自押陣和蕭十三統帥時,也同樣有着天壤之別。

最簡單的一點,耶律乙辛給西京道諸部的信心就不一樣。在河北,耶律乙辛的主力雖沒有突破宋人佈置的千里河塘防線,但也沒有像西京道和西平六州那樣輸得連家裡的母馬都要丟光了,而且還送了一場大敗給宋軍。

西京道人心厭戰是事實,但在耶律乙辛面前,又有幾人敢像面對蕭十三那般,自行其是而不顧號令?

只有先穩守朔州,保住現在的戰果,看遼軍的動靜再行事。

韓岡現在也不便冒險,在朔州的一萬多人是他手中僅有的精銳,剩下在代州的,除了京營禁軍就是爲數寥寥的河東軍。朔州的精銳,半點也損失不得。

“那耶律乙辛會不會大舉來攻?”留光宇問道,他剛剛上來向韓岡彙報軍資糧秣的運輸情況。

黃裳搖頭道:“要是耶律乙辛有把握,就不會大張旗幟了。做個白起不好嗎?瞞下消息,可就會有個長平之戰等着他呢。現在,他也只是想議和!”

“就這麼坐等耶律乙辛出招?”

“已經派人去跟河北說了……”韓岡道,“郭仲通現在多半也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留光宇想了想,卻沒發問。

因爲是“都”啊。

但郭逵現在還敢出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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