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一)

福寧殿中細語聲聲。

細密的窗格中嵌着一片片半尺見方的透明玻璃。

陽光透過玻璃窗,毫無遮擋地照在了斜倚着躺椅的皇帝的身上。

趙頊閉着眼睛,感受着陽光曬在身上的溫暖。自從寢殿的門窗都開始把糊窗的絹紙換成玻璃後,趙頊最喜歡的就是在陽光下曬着太陽。

就在他的身邊,如今宮中當紅的小黃門楊戩,正爲皇帝念着一封封送過來的奏章。

“江淮六路發運司言:黃河今春水枯,汴水宿州北水深不及四尺,綱船多爲擱淺,灘塗之上已達千餘,倉中百萬綱糧難以發運。故申達中書,今歲兩浙、江東、江西三路夏稅,請轉自襄漢發運上京。”

這是一份很緊急的奏章。

百萬石綱糧堆在宿州,而如今離夏稅卻只剩一個月。黃河漲水一般也得到夏汛開始的五月。待五月夏稅開始上京,必然還是會被堵在宿州。如此一來,江淮六路徵收上來的夏稅,數以百萬計的錢、絹、布匹——糧食倒不會多,南方種麥子的很少——也就無法及時運上京城。虧空的財計可等不起,靠着大江的三路,分流出去是必然。

不過皇帝看起來沒什麼興趣,閉着的眼瞼完全沒有睜開。

楊戩仔細觀察着趙頊的反應,見他不睜眼,便把這一份奏章放下。他讀也只讀貼黃的部分,除非趙頊想聽詳細內容,不然一封奏章聽過去也就幾句話的工夫。

“知相州滿中行言:‘林慮縣前修合澗河水,以濟民用,三年修得渠道僅十四里。今孟兒等村鑿井取水,深兩百七十尺及泉,水可自流出井。渠道無所用,徒耗民力,乞罷之。’聖人和兩府已準其請。”

這是一封來自河北的奏章,不過只是政事,而且是一樁提不上臺面的小事。

所有呈於天子的奏報,都是經過仔細挑選。就像現在,河北邊境雖然因爲休兵議和,大規模的戰事已經停止,可並不代表河北已然平靖,但皇后和兩府還是儘可能地挑揀出那些述說地方政事的奏章,避免提及軍事,防止天子從中窺破之前的謊言。故而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一併送到了福寧殿來。

楊戩也不知趙頊對此是不是不耐煩,反正皇帝的眼皮沒有動靜,便又放到一邊。

“涼州知州、甘涼路經略安撫使遊師雄言:本路鈐轄王舜臣,已於二月十五離開伊州【今哈密】,帥師七千進兵高昌【吐魯番】。其中漢軍一千三百,蕃兵五千五,馬駝總計兩萬。”

天子重病,太子年幼,朝廷在軍事上必然要變得保守起來。楊戩的見識儘管還不足以讓他有一個明確的認識,但多多少少也能感覺到一點。

現在王舜臣還在西域開疆拓土,只是之前留下來的慣性罷了。這是中國重新掌控西域的關鍵一戰,王舜臣要是敗了,在皇太子成人之前,對西域多半不會有新的行動了。

不過皇帝的眼皮依然闔着。楊戩心中狐疑,他從小生長在宮中,雖沒接觸過健康時的皇帝,可這位天子的性格還是聽說過許多。無論是哪裡的軍事,都不可能不多問一句。

尤其是現在的這一份奏章,說的可是在直追漢唐的豐功偉績,只是天子還是沒反應。

是不是睡着了?

楊戩低頭看着天子,趙頊突然睜開了眼,驚了楊戩一跳。

“官家,是不是累了?”他立刻問道。

趙頊眨了一下眼,否定。

“繼續念嗎?”

兩下。

楊戩又拿了奏章,不過只又唸了兩三份,便被打斷了。

皇后和兩府宰臣結束了崇政殿的每日公事,過來探視趙頊的病情。

這樣的探視已經成了例行公事,問候過天子,確定了趙頊的身體沒有惡化也沒有改善,宰輔們便在王安石的率領下行禮告退。

“平章,請留步。”

趙頊眨着眼睛,通過楊戩,出言留下了王安石。

王安石腳步停了,餘光瞥了眼走在最後的韓絳、蔡確,然後立定弓腰:“臣遵旨。”

不比之前與同僚共同拜見天子,王安石君前獨對時,得到一張小園凳,離趙頊也更近了許多。

雖然趙頊現在的情況肯定不能與未發病之前相比,但比起王安石過去見識過的癱瘓的中風患者,無論從氣色還是從身體狀況上來說,都是要強出許多。

王安石知道,這其中不僅僅是皇帝得到的照顧無微不至,也有自家女婿的功勞。

勤翻身,勤擦洗,然後讓人幫助活動肢體,以防四肢萎縮。這是韓岡留下來的醫囑。不施針藥,卻比貴重的藥物都管用。

理所當然,韓岡給趙頊的醫囑也流傳了出去,成了世間照顧癱瘓病人的標準。醫療護理已經成了醫學方面的一個大課題,甚至在如今的太醫局都有專門設立一門護理科的想法。

排開腦中的胡思亂想,打疊起精神,王安石等着趙頊的發話。

皇帝只能通過眨眼來傳話,故而問題都很簡短,一字、兩字、三字而已。當王安石聽到楊戩翻着韻書,念出“平章辛苦”四個字,就愣了一下。

“不敢。爲君分憂,豈能稱苦?”王安石等着趙頊的下文。

“河……東……”

王安石遲疑了一下,然後熟極而流地念着:“河東有韓岡鎮守,遼軍不得其門而入,陛下無需掛念河東。河北戰局平穩,也是多虧了從河東派去的兩萬兵馬。如今西北大勝,河東穩定,而河北有名將強兵,遼軍也無從南下。這一仗,當不會再有反覆。”

奏報給趙頊的軍情,大半是假,小半是真。弄到現在,很多時候不得不爲了圓謊而撒更大的謊。

王安石並不是有潔癖的人,當年主持變法時,欺上瞞下的事也沒少做。可是現在,對着重病的皇帝公然撒謊,還是忍不住老臉微紅。幸好面黑,看不出來。

“令……婿……爲……國……”

“韓岡在河東,不過鎮撫而已,比不得呂惠卿、郭逵的功勞。”

王安石斟詞酌句,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說漏口。

這位皇帝本來就是極聰明的一個人,一句疏忽,說不定就能讓他想通一切,找到真相。要不是性格問題,必然會是一名留名青史的明君。

只是可惜得很,當年割讓河東北界的土地,被士林宣揚成割地七百里,縱然滅交趾、滅西夏、開拓河湟,武功遠勝先代,可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依然被遼人壓上一頭。而這一回遼軍入寇卻被迫乞和,功勞卻會被算在皇后頭上。

話說回來,商紂不僅有扛鼎之力,也是絕頂聰明,只可惜沒用到正道上。辯足以飾非,材足以拒諫。故而衆叛親離,身死國滅。太過聰明的人,很難成爲一個好皇帝,即便是唐太宗,到了晚年也差點英名盡喪——幸好死得早,而不是像其曾孫明皇一般活到了七十多。

現在的這一位,心思用在臣子身上太多了,卻忘了真正應該去關注的對象。即便沒有發病,再過些年說不定會變得讓人不敢相信是原來的皇帝。

王安石正在捉摸着趙頊到底想說什麼。

方纔進來時,他身邊的小黃門可是正在給皇帝念着奏章上的貼黃。

在過去,所謂的貼黃,只是在用白紙書寫的奏疏、札子背後,大臣如意有未盡,以黃紙摘要另寫,附於正文之後。不過這段時間以來,爲了方便起見,變成了對全篇的總結歸納。

臣子進奏的章疏往往字多語繁,在後面貼上一張小黃紙片,作爲內容的簡介,對幫助臥病的趙頊瞭解朝政,作用遠大於幾名心腹。

原本一天只能聽上十數本,而如今卻是一下能將所有的上百份奏章都聽上一遍。

這一點的改變是從陝西宣撫司開始。看着雖不是什麼大變動,可能只是體貼皇后和皇帝而已,但以王安石對自己的學生和助手的瞭解,呂惠卿的想法絕不會是那麼簡單。

西府有一半在外面,還沒回來就開始勾心鬥角,王安石也只想嘆氣,不過他並沒漏聽楊戩轉述的話。

“雲……中……空……虛……”

西京大同府?皇帝的心思怎麼跳到了那裡:“遼人在西京猶有餘力,大同府的守備也難以攻破。”

“西……軍……”

西軍和河東軍合力?!

是的,王安石記得很清楚,皇帝到現在也不知道河東軍除了麟府一部以外,代州、太原兩部早就已經完了。韓岡現在苦苦支撐的依靠,還是京畿的京營禁軍。

隨着宋遼兩軍在代州城附近對峙日久,針對韓岡的保守,議論也越來越多。有人認爲韓岡是尸位素餐,認爲他的打算是將入寇的遼軍“禮送出境”,等遼賊自己離開,也有更多人覺得能把遼軍逼得退往代州,就算是大成功了——遼軍是主動撤回,這一個看法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所以代州的形勢,不論韓岡的奏表中怎麼說,在京城之內,都認爲遼賊之所以堅守代州,只是爲了收縮兵力,並非無力進攻。一旦形勢有變,積蓄的力量隨時可以爆發出來。不要逼得遼賊拼命,以免壞了大好局面,這是朝廷中的共識。

以己之長,攻敵之短,這本就是兵法正道。韓岡以置制使坐鎮河東,逼得耶律乙辛選擇和談,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勞,不管怎麼說,他麾下的大軍也是反擊入遼境,並佔了一塊戰略要地下來。

但要說奪取大同,那根本不可能。

王安石組織着話語,想要打消趙頊的念頭,但他隨即就呆住了。

“復……幽……雲……可……封……王……”

而半日之後,京師沸騰了起來,河東在代州城外大破遼軍的捷報終於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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