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關鍵是什麼?
是足兵,足食,民信之。
這是孔老夫子說的話。
放在國家層面也好,放在軍隊這一級也好,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現在遼賊和我們都不缺精兵強將,也都不缺精煉的兵器。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講,兵力、裝備、訓練,遼賊都不輸給我們。但有一點他們卻差了我們很遠……他們的糧草運不過來。”
就在遼人因爲軌道的運輸能力而驚駭莫名的時候,韓岡正在向麾下的一衆將校分析敵我雙方的優勢和劣勢。
“大小王莊的存糧,肯定是不夠的,之前就是依靠代州的輸送。可在加上援軍之後,遼賊數量又增加了數倍。如果不能加快從代州運輸,對面的遼賊和他們的戰馬很快就會餓起肚子。”
“而遼賊現在的兵力……”韓岡看了章楶一眼。
章楶會意接口:“遼賊在大小王莊的總兵力,估算是兩萬到兩萬五千,至多不會超過三萬。至於戰馬,應是遼賊兵力的兩倍以上。”
“就按兩萬算吧。”韓岡又將話接回來,“那就是之前大小王莊駐軍的三倍。而且戰馬數量也是三倍。也就是說要從代州將糧食運來,就要投入之前三倍分量的供給。戰馬的食量,連草帶糧一併算起來是人的十倍,往少裡算也有五六倍。遼賊是兩萬人,四五萬匹馬。而我軍在此處有近四萬兵,萬匹軍馬。遼賊的戰馬遠比我們要多,在爭戰是個很大的優勢,可一旦駐紮一地,需要消耗的糧草就要超過我方。”
之前遼軍很好地保證了前線據點的糧草補給——畢竟代州和大小王莊只有四十里的補給線。但能夠支持六千騎兵的補給線,在面對兩萬兵馬時,肯定是要大打折扣。就算本來還有些存量,剩餘的支撐時間只有之前的三分之一。
“而且最重要的是,從代州到大小王莊的官道是沒有修補過的。遼賊不會這門手藝!”韓岡的話惹起一陣輕笑。
從代州出來的官道毀損得越來越嚴重,可整修道路的人力和技術,遼軍手中完全不具備。沒有整修過的翻漿道路,無法通行大型的馬車。騎兵可以自由地穿越田地和原野,最多也只是因爲田壟、溝渠而使得速度稍慢一點,越崎嶇的道路越能帶來攻擊的突然性,但後勤補給卻是對道路的要求要儘可能的好,否則就會極大地影響運載量和轉運速度。
爲前線的軍隊提供補給,從來都是以千萬石來計算。這麼大的數量,需要的是海量的人力和畜力。韓岡能憑藉大宋的國力,直接打造一條延伸至前線的軌道出來,但遼軍卻蒐羅不到民夫,也不可能學着宋人修築軌道。
縱然代州和大小王莊之間的距離只有四十里,但經由這段路程爲前線的連人帶馬七八萬張嘴來提供糧草,一天兩天或許沒問題,可再來幾天,對戰馬等畜力的消耗,將會嚴重削弱遼軍的戰鬥力。這樣涸澤而漁的運輸,不說輜重隊中的牲口能不能吃得消,就是道路也支撐不了。
“而我們有軌道,運力是馬車和馱馬的十倍,現在一天運送萬石石糧草不在話下。”
韓岡再看看黃裳,黃裳跟着說了下去:“其實一天兩千石束的糧草已經足夠了。”
韓岡笑着道:“料敵從寬,餓肚子也算敵人。往多裡算,我們人馬合在一起,一天大概可以吃掉一千五六百石米麥,再加上一千多束草料……其實遠不如遼賊吃得多。換算成車次,兩隻手彎彎手指就數過來了。”
韓岡的輕鬆感染了每一名將校。雖然其中有不少人是一輩子都沒打過仗,但糧草補給的問題有多重要,他們還是比外行人要明白得多。
再能打的壯漢餓上幾天肚子,也就跟灘爛泥差不多了。遼軍一旦斷糧,這一仗不用打就贏定了。
但韓岡的心中絕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這麼輕鬆。簡易型的軌道維持性並不是那麼的好。就在剛纔,衆將校還沒進來的時候,黃裳正好向他報告過軌道那邊又出了點問題。
不過對於此事,韓岡早就有了心理準備,而維護上的準備他做得更加充分。總計八百人的維護隊伍,最多半日的時間,中斷的交通就會重新恢復。
軌道通過枕木將車輛的重量給分散開來,這遠比只有狹窄接觸面的車輪更能保證路面的穩定。就像後世出現的履帶車,總會比輪式車要更能適應不良的地面。在這樣的道路上,縱然還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軌道沉降,比如軌道斷裂,甚至由此帶來的翻車、出軌,但這一條軌道所維持的補給線,永遠都比遼人的後勤保障更加出色。
後勤上的優勢,縱然只強過一點,也是對勝利的保障。
“就不知遼賊到底知不知道我們比他們更能耗。要是知道了,遼賊說不定就會立刻逃回代州去了。”
“應該會知道吧。連飛船都能學過去,軌道的名氣也不小啊。”
“這可說不準。或許他們還以爲我們把道路給修好了。之前也不是沒有遼賊的探馬在修軌道時探頭探腦的,可要是不知道軌道,怎麼看都是在修補路面。”
維修翻漿的道路上,木板是少不了的。在沒有鋼板的時代,在一時間來不及重新夯土墊道的時候,先得用厚木板墊着坑和溝,以便讓車馬通行。所以在修造軌道時墊上枕木,讓不知情的外人來看,也的確只是在修復路面而已。
留着將校們在下面爭論遼軍進退。韓岡身邊的幾個幕僚也小聲地議論着。
折克仁雖然剛過而立不久,但早在弱冠之前就已經穿越過戰場,但他對現在的局面也看不明白,河東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大戰,勝利便已在眼前。
“真沒打過這樣的仗。根本還沒打就贏了。”
章楶道:“這可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也可說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昨天樞密還說了,因爲我們有個好幫手。”
折克仁追問:“誰?”
“自然是大遼的尚父殿下。以遼軍的習慣,一旦局勢不利,又沒有更多的收穫,肯定就會打道回府。蕭十三不是蠢人,他不會看不出現在的代州形勢對他不利,但他留在代州而不退,是爲耶律乙辛所迫。”
河東的戰局摻雜了太多政治上的因素,使得代州的遼軍等於是自縛手腳。一切決策只能以保住代州爲前提。
如果雙方都能放手施展,韓岡可是半點沒把握帶着這一批以京營禁軍爲主力的隊伍打贏遼軍,最多也只能做到“禮送出境”。
可惜耶律乙辛太貪心了。韓岡想着,如果能收斂一點,而不是想要依靠從大宋身上割肉來餵飽手下的一羣狼,河東的遼軍不會陷入這樣的窘境。
看起來是熙寧八年的那一次成功,以及乘勢瓜分西夏讓尚父殿下嚐到了甜頭,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適可而止。
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時地醒悟過來,或者說,蕭十三和張孝傑有膽子違逆他的心意。
不過困獸已經落進坑裡,又怎麼能讓他們離開。
韓岡擡眼看着帳中的文官武將,在這裡的每一個人恐怕都不會答應呢。
……
糧草補給不上,最後的結果只會的是全軍崩潰。
這是蕭十三以下任何人都不願看到的局面。可他和張孝傑在帳中對坐相嘆,卻都沒有一個解決的辦法。
但就此撤退,也同樣很難下定決心。一旦退到了代州,就再沒有後退的餘地了。而且宋軍那時候就可以去攻打繁峙縣,奪取飛狐陘的西側入口,斷掉代州與南京道的聯繫。那樣可就真的只剩西京道一路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局面?
在一開始,蕭十三並不擔心宋軍會大舉來攻。依照之前的計劃,代州的援軍將會在宋軍攻打大小王莊時趕來援救,內外夾擊,一舉擊潰宋人。更可在宋軍增兵時,全力出擊,擊潰甚至消滅半道的援軍——擺出這樣的架勢,來威脅宋軍不要選擇進攻。
擁有大規模騎兵的遼軍可以選擇的戰術很多,但宋軍還是來了,而且是一日一夜之間增兵數萬。
如果是正常的增兵,就算沒能在半道將援軍擊潰,就算宋人像現在一樣守在營寨內。蕭十三在接下來的幾天,還是完全可以將主力逐步退回代州,依然讓耶律道寧守在大小王莊,以保證大軍不會斷糧。等到宋軍當真出擊攻打營地,他再帶兵趕回來擊潰宋軍的攻勢——那時候,他有這樣的信心。
只是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只憑借六千正軍守住大小王莊這個前線據點的信心,就是留下一萬兵馬他都沒把握能守住。
宋軍能在一日一夜間,通過軌道將數萬兵馬運抵前線,可以跋涉百里之後一下車就立刻展開攻勢,與自己對峙終日,誰能保證宋軍不能用一個時辰解決大小王莊的守軍?誰能保證宋軍在攻打大小王莊時,不能分兵出來阻截甚至伏擊援軍。一個不好,內外夾擊就會變成圍點打援。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事先謀劃得再好,形勢一變,一切都將變成無用功。
是決死反擊,還是退回代州去?這一來一回,能保證士氣嗎?他還能控制得住下面的部族軍嗎?
問題太沉重,蕭十三無法回答。
“還是退吧。”不知過了多久,雕像般坐了許久的張孝傑有了聲息:“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攻宋人營寨肯定是攻不動,留在這裡又肯定會斷糧,終究還是守不住,還是早些回代州,再想辦法。”
蕭十三沒有反應,垂着眼簾不知在想什麼。但手背上的青筋漲了起來,像是壓抑着憤怒。
張孝傑盯着蕭十三的表情變化,突的想起了一事,臉色陡然變了,跳了起來:“你該不會想着直奔忻口寨吧?!”
蕭十三坐着沒動,擡了擡眼:“找死嗎?”
張孝傑放心了來,擦着冷汗又坐下了。那的確是找死。
誰也不能保證眼前的幾萬人就是韓岡手上的全班人馬。宋人能用一天一夜將數萬兵馬運到前線,也能用幾天的時間,從開封、太原運兵到忻口寨。只要忻口寨留有三五千兵馬,守個兩三天,等待他們的唯一可能就是全軍覆沒!
“那該怎麼辦?”張孝傑問。
蕭十三苦笑着搖頭,“走吧,遲早要退的。韓岡擺明了就是要等着我們糧盡退兵。也幸好如此,要是他們出戰了再走就難了。”
現在士氣還在,並非糧草吃盡,一旦宋軍匆匆忙忙地追上來,翻盤的機會也就來了。
但兩人正在議論,隱隱的從帳外傳來了戰鼓聲。
一名親將奔進帳中:“樞密、相公,宋軍出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