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酒氣熏天的耶律道寧,蕭思溫暗暗一嘆,又立刻展顏笑道:“統領說的是哪裡的話,樞密可沒這麼吩咐。沒有統領坐鎮於此,樞密哪裡能放心得下?”
說着他就走到老將身邊,先示意兩名耶律道寧的親信先退下去,而後方纔低聲勸道:“統領,蕭樞密早前不是已經說了,宋人的撒手鐗是翻越五臺山的那一支西軍!根本就沒必要去攻打宋人的營壘啊。只要消滅了這一支翻山來偷襲的西軍,就是那邊的韓樞密也得認輸了。在你這裡,只要守住營壘就夠了。”
“能翻過五臺山的西軍會有多少?”耶律道寧放下了手中的酒葫蘆,眼中醉意不減,反問着蕭思溫,“有忻口寨兵力的兩成嗎?”
“那些都是關西的精兵,是南朝百萬軍中最精銳的一部。曾經出動了不到一萬人,就在半年之內滅亡了一個有十萬兵馬的南方國家。按蕭樞密的說法,得當成是跟皮室軍、宮分軍一樣的精銳看待。別看忻口寨那邊的兵力多,但都是沒上過陣的廢物。真要丟光了關西那邊來的精銳,就是韓樞密也只能想辦法保住他的忻口寨,沒精力去幹擾議和。”
耶律道寧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蕭思溫的話。畢竟蕭十三的計劃,他之前也是知道的,只是有自己的想法而已。
蕭思溫看了看耶律道寧,暗暗笑了一下,又正色道:“不過宋人肯定要來攻打大小王莊的!雖然是爲了迷惑我們的佯攻,以求我們忽略掉五臺山的方向。但這樣的攻勢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這邊的寨防還要再加固一番纔好。”
“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到!?”
“這些天不是有報說宋人在趕着修路嗎?等路修好了,差不多就會到了。”蕭思溫指着遠方,“現在一輛輛大車將路面給壓得一道道車轍,那邊的韓樞密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讓裝滿糧食的大車不去壓着翻漿的道路。想來統領你還有一段時間。”
耶律道寧默然不語。宋軍的確在修路,但他派出去的探馬只有很少人能在近距離看清楚那一條一直延伸到忻口寨的官道。據那些探馬回來說,宋人可能用的是版築一樣的辦法,運來了許多木板在路面上拼起了木框;也有可能那些木板是用來修補路面缺口的。
雖說耶律道寧對宋人所用的修路技術根本摸不着頭腦,但這麼特別的修路方法,從過去的經驗來看應該很管用。
暮色降臨。
自從宣宗皇帝耶律洪基從飛船上墜落之後,敢於登上飛船飛上天際的高官幾乎一個都沒有。可今天一下就多了兩人。
獵獵夜風在耳畔呼嘯,耶律道寧和蕭思溫站在飛船搖晃的吊籃中,各自舉着千里鏡,遠眺着宋軍的營地。
確定宋軍在前線的大體兵力,確定耶律道寧上報的數目的正確性,這是蕭思溫被遣來大小王莊所身負的另一個任務。
蕭思溫當然不願意冒風險,但蕭十三的吩咐,他更不敢打半點折扣。在所有探查敵軍兵力的手段中,現在的這一種其實是最安全的。
無數點營火在夜幕中勾勒出了宋軍大營的輪廓。點點火光密集如星海倒映,在濃黑的夜幕中極爲顯眼。不過垂首下望,可以發現宋軍大營中營火的密集程度,其實跟腳下的大小王莊相差不大,可見兵力也應該相差不多。在黑暗的更深遠處,還有幾團闇弱的火光,那裡就是宋軍大營周邊幾座小營,駐紮其中的兵力可見更加稀少。
“那裡就是宋軍的大營!”耶律道寧爲蕭思溫解說着地面上的營寨。
“看起來攻過去也不是那麼難啊。”蕭思溫眯着眼睛,在宋軍營地中間,有着大批的空間被黑暗籠罩。這些地方必然是宋軍戰線的弱點所在。
“的確,攻進去很容易。但撤回來就很難了。”
宋軍的陣地是以一座座村莊爲中心而組成的防線,與陝西在山勢中連綿不絕的寨堡營壘是一個模式的防禦體系。不過由於是趕工而成,在耶律道寧眼中,整條防線還十分脆弱,到處都是破綻。
如果猝然出兵,出其不意,衝破這樣的防線還是很容易的。但代州只是夾在兩山之間的盆地,不是河北的千里沃野。狹窄的地勢,決定了行動路線的單一。到了想要回返的時候,就要面對嚴陣以待的宋人,以及他們的陷阱。
不敢以大軍衝擊,那麼就只剩下小規模的斥候刺探。可是任何一支軍隊,對糧道都是視若性命一般保護。當宋軍陸續進駐前線營地之後,加強了對糧道的防守,耶律道寧手下的探馬根本靠近不了那一條經過了大小王莊的官道,一直都給封鎖在數裡之外。
但耶律道寧對宋軍營中的兵力數目依然很有把握。在戰線上,宋軍的明哨暗哨安排得很多,鐵蒺藜到處亂撒得讓派出去的探馬回來直喊心疼——漢人敗家子,撒到地上的那些都是一等好鐵。可是從炊煙的數量,從營中拉出去的糞車車次,還是很容易判斷得出營中宋軍的兵力多寡。
“統領,那是什麼?”
突然自黑暗深處出現的幾點飄搖星火,引起了蕭思溫的注意。那幾點星火併非靜止,而是不斷移動,一點點地接近。
耶律道寧聞聲,立刻將手上的千里鏡轉向了相同的方向,很快就發現了讓蕭思溫發出驚呼的星火。星火闇弱,在宋軍營中明亮的火光照耀下,那幾點星火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見。也虧蕭思溫能發現。
“那是什麼?”蕭思溫再一次問道。
是燈火。
從暈黃的顏色和光線的抖動上,能判定是燈火。
耶律道寧搜索着腦海中的記憶,那幾點燈火行進的路線,與官道的位置幾乎重合。
“當是宋人。”他肯定地說着。
幾盞燈火,前後相連,但數量並不算多,就像兩三隻螢火蟲被串在了一根繩上。有些像一支一直紀律嚴明的小隊藉助着微弱的燈光在前進。
蕭思溫將千里鏡死死壓着眼眶,一直盯着那幾盞燈火從西南方向駛向宋軍主營。過了片刻,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又來了一隊!”
耶律道寧立刻向南方望去。的確,又是幾點燈火從黑暗中閃出,沿着他熟悉的官道路線,向宋軍主營駛來。
“嗯。”耶律道寧算算時間,差不多隔了半刻鐘到一刻鐘的樣子。
“是宋人的援軍?忻口寨的宋軍過來了?”
“不是,火光太少了。”耶律道寧搖了搖頭。一支火炬只能照亮身週數尺的一點區域,要是宋軍夜行的話,肯定是一條條火龍蜿蜒而至,絕不會是一星半點的火光。如果是隱秘的行動,則根本就不該點燈。
“只可能是馬車,而且是車隊。”
“不是運兵的?”
“絕對不可能!”
道路上隔了半刻鐘才能看到兩三盞燈火連成一隊過來,可見車輛的稀少。要是運兵的馬車,一夜恐怕一千人都運不到。
“這些天,這樣的車隊出現的次數很多嗎?”蕭思溫問道。
耶律道寧搖頭道:“這段時間宋人都在連夜整修道路,官道方向一直都是燈火通明。只有今天不是。”
蕭思溫擡起頭,追問:“怎麼今天就沒有看到了?”
“大概是路修好了。”耶律道寧很沒底氣地說着。
凍土解凍後翻漿的官道究竟有多難走,這段時間他已經從輜重隊的抱怨中已經感受到了。宋人運糧多用大車,對路面的破壞更大,按理說不可能很快修好纔對。
“這怎麼可能?!”蕭思溫方纔還說宋軍要到官道修好才能更進一步向前線集中兵力,但現在耶律道寧卻告訴他,宋人已經將官道給修好了。
“也有可能放棄了夜間修路。”耶律道寧補充道,“點再多燈也比不上白天看得清楚。”
在夜裡從遠隔十里多的飛船上觀察那兩隊車馬,很難確定其行進的速度。不過自寥寥無幾的數量上來推斷,好像並沒有修好,至少沒有完全修好。
“這倒是沒錯!夜裡修路,肯定有很多道路損壞的地方注意不到。所以才放棄了。”
耶律道寧和蕭思溫很快就認定了道路還要不短的時間才能修復,而宋軍只能等到道路修復之後才能大量地進抵前線。
但現實彷彿是在嘲弄人,夜裡剛剛信誓旦旦說宋軍不可能借用官道快速轉運,到了第二天白天,就發現從軍營中一隊隊士兵正從營中魚貫而出,聚集在陣前。但不是一萬,而是多達兩萬三萬的樣子。
“一夜之間,怎麼可能到了那麼多宋軍?!”蕭思溫幾乎是當面給一巴掌打懵了,他指着陣前列陣的宋軍,“那肯定是假的,肯定是假的!”
已經顧不上搭理陷入了混亂中的蕭思溫,耶律道寧一把抓住身邊的親信,衝着被嚇得蒼白了臉的可憐人怒吼道,“還不快去點烽火!宋軍的主力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