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前,還是像雨後的蘑菇一樣被營帳的填滿的營壘,現在就只剩下了一片空蕩蕩的白地。
曹博收拾好了自家的隨身家當,跟在同一隊的兄弟身邊排好了隊列,聽從指揮使的號令,從營地中魚貫而出,走上了出營的道路。
這幾天來,隨着一個個禁軍指揮的離開,原本被兵馬填滿的營寨,漸漸地變得空空蕩蕩起來。今天終於輪到了曹博他所在的這個屬於宣翼軍的步軍指揮。
從孟州一路走到了忻口寨,還沒有過上陣廝殺一次。但再過幾天,抵達了前線,那時可就真的要見血了。年紀不過十七八的曹博,心中有着一點對未知的恐懼,但更多的還是對功勳的渴望。他熱切地盼望着能夠在這一回的戰爭中,立下絕大的功勞。就算不能做官,也能拿回一大筆賞錢。
作爲今天第一個被派往前線的指揮,這個宣翼軍的指揮緊隨着軍旗,走在大道的正中央。道路兩邊,是一羣明顯是異族裝扮的韃子。
大軍出營,入營的就要趕快把道路讓開,不能耽擱出營大軍的時間。但過去出營時,避道相讓的只是官軍和民夫,可沒見過異族。
“是阻卜人。”曹博的同伴中耳目靈通的看了兩眼就不屑地吐了一口痰,“被麟府軍打敗之後,就投靠過來的北方韃子。”
阻卜人?曹博好奇地向道邊的人羣張望着。
並不是如同傳說中那樣長得奇形怪狀,除了裝束以外,與漢人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其中的一名阻卜人吸引了曹博的注意,不是因爲阻卜人他本人,而是因爲他身後的馬匹。那匹馬比周圍的戰馬都要高出半個頭,顯得極爲神駿。
地位高的有好馬,地位低的騎劣馬,這一點就算在大宋的馬軍中也是一樣。曹博望着那匹器宇軒昂的高頭大馬,心裡估摸着這匹馬的主人應該是阻卜部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不過再大的人物都是韃子,曹博唯一在意的是那匹毛色發赤的駿馬。他最想成爲的是一名參加賽馬聯賽的騎手,奪得甲級賽事頭名,拿回數都數不清的獎金。若是能騎上那樣的馬,應該就能參加賽馬聯賽了吧。
不知不覺,雙眼注視着那匹好馬的曹博離開了隊列,也停下了腳步。
啪的一聲響。一隻大手從後重重地刷了過來,差點將曹博拍做了一個滾地葫蘆。曹博踉蹌了兩步,縮頭回頭一看,他這一都的將虞侯正惡狠狠地瞪着他。
“發什麼呆?走了!”大嗓門的將虞侯站在隊列外沖年紀小小的曹博吼着。
曹博慌慌張張地鑽回隊列,還沒走兩步,又是一聲大喝在耳邊炸起,“走直了。別丟人現眼,讓那些阻卜韃子好好看一看官軍的威風來!”
……
達楞與出城的宋軍擦身而過。
或整潔或骯髒,但那從他眼前劃過的一件件軍袍的料子似乎都是價格能抵上兩三匹絲絹的厚棉布,而那名手忙腳亂的宋軍小卒,分明地位不高,可他身上的衣帶,竟然也是絲綢的製品。
宋國果然富庶。達楞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陣感嘆。光憑傳聞絕不會有親眼看到時這麼震撼。
不過如果僅僅是富庶的話,當然只是一隻待人分食的肥羊。可是宋國不僅僅是富庶,一輛輛大車的篷佈下,那閃着銀光的鐵甲,雖然已經不像在神武縣時那般讓他驚駭,但也不禁讓他的目光流連不去。還有那同樣放在車上的一柄柄巨大的斬馬刀,那能打造多少支箭頭啊。而一車車滿載着箭矢的大車已經早一步上路,早早地就落在了達楞的雙眼中。
若是有宋國的幫助,趕走契丹人絕不是夢想。
達楞他並不是這一回投靠宋人的西阻卜的成員,而是屬於北阻卜。屬於阻卜諸部族的盟主,阻卜大部族長磨古斯的轄下。
當宋遼交戰的消息傳到了阻卜大部族長的耳中,磨古斯的親信部衆中唯一會說漢話的達楞便被派到了西南的西阻卜來。瞅一瞅風色,看一看到底有沒有機會。
若遼軍佔上風,他們就跟着趁火打劫一把,這個便宜不佔白不佔。但若是遼人吃了虧,被宋人壓着打,他們之中有很多人並不介意重新換個好主子。而達楞更清楚,在他的主子心中,還有着藉助宋人之力,將契丹人趕走,成爲草原的主人的想法。
在這裡的並不止阻卜一家。大黃室韋和梅里急等阻卜以外的草原部族,都派了人在這裡探風色。這些天達愣在神武縣的阻卜營地中繞了一圈又一圈,竟然發現了不少曾經在臨潢府見過的老面孔。
聾子和瞎子是不可能在草原上生存,就是露出一點頹像,也會立刻被分食個乾乾淨淨。
什麼時候蒙古和克烈的人來了,倒真是齊活了。蒙古、克烈兩部的位置比阻卜諸部更要靠北,達楞也只是偶爾入貢時才能看到他們。但達楞相信,如果蒙古、克烈聽說了遼軍慘敗,肯定會連夜派人來看看情況。
契丹人常年欺壓草原諸部,搜刮起來不遺餘力。在契丹人的強迫下,阻卜諸部歲貢馬兩萬。縱然阻卜部族多如繁星,可平均下來,分派到其中一個部族的貢馬數量依然是一個大數目。
每年都要上貢,而且還不能是劣馬,必須從部落中挑選最好的馬匹送過去。一年兩年,十年八年,到現在已經上百年了。這等於是一個人身上的傷口始終都在失血,永遠沒有癒合的可能。
換成宋人來了,絕不會更差。畢竟契丹人是放牧的,上好的草場被搶了許多。而南邊的漢人是種地的,不會跟他們搶牧場。
阻卜諸部不可能現在就投靠宋國,達楞也沒辦法代替他的主子做主。但這一回只要能與宋人勾搭上,對他對阻卜諸部肯定有說不盡的好處。達楞不信,宋國不想在死敵背後扶持一個盟友來。但在達楞表露了身份,並表露了想面見宋人的主帥之後,得到的迴應卻是毫無挽回餘地的拒絕。
“樞密不會見你!”
過來向達楞通報這個回絕口信的是一個三十出頭、十分英挺的宋國武官。帳外通名是折閣門,而守在外面的則恭敬的口稱將軍。雖然年紀不算大,且達楞也不知道閣門到底是什麼官,但既然姓折,又被稱作將軍,地位肯定不低。
只是這個消息讓達楞又驚又怒,忘了去揣測這個折將軍的身份,“爲什麼?!”
“樞密說了,他不相信只有一張嘴皮子的人。”面對粗鄙不文的阻卜韃子,折可大也不拽文了,直截了當地表明瞭韓岡的心意。說話太過文縐縐的,這些蠻子也聽不懂,“空口白話,誰知道你是真是假?”
達楞怒形於色,大叫了起來:“草原之上,沒人敢冒充磨古斯的使者!”
嘩的一陣響,守在帳外的衛士聽到聲音,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提着槍指着達楞。折可大不耐煩地擺手示意讓他們出去,轉回來對達楞道:“磨古斯與耶律乙辛比起來如何?阻卜比之大遼又如何?就是奉了耶律乙辛的遼國使者到了我大宋,也要有國書、有牒文、有關防、有印璽、有簽押,有隨行的人衆,有事先派來的前導,這樣才能讓我國打開國門,放他們進來覲見天子和宰相。你光憑一張嘴,憑什麼讓我們相信你的身份?!”
折可大瞥了發起愣的達楞,蠻子就是蠻子。
但達楞很快就昂首挺胸起來:“這裡的各家部族族長,沒有不認識我達楞!”
折可大哼了一聲:“活人作保,不如死人作保。那些族長也沒資格爲誰作保。樞密說了,去拿二十個遼賊的首級來作證據。這樣樞密纔會相信你,你也自然可以見到樞密。”
“二十個?!”
“沒錯,少一個都不行。”身材高大的折可大略彎着腰,俯視着達楞,“不論你用什麼辦法,只要能拿到二十個遼賊首級,樞密就會見你。”
……
“二十個是不是太多了一點?”
折可大得到了韓岡的吩咐,去打發阻卜大部族長的使者。剛剛得到消息的黃裳卻驚訝於韓岡的命令,這是毫無必要的折辱。不論是真是假和見與不見,都沒有必要這讓這個可能是大宋、阻卜之間紐帶的使者,無緣無故地送命。
韓岡笑了起來,“如果他的身份真的能在磨古斯面前說得上話,二十個首級應該很容易弄到手。用不着他親自上陣。”
“……從各部手中借首級?”黃裳立刻就反應過來。
“不過一千貫而已。”
制置使司開出來的一枚遼軍首級的賞格是五十貫,二十個不過一千貫。韓岡當然可以看不起這點小錢,但對於阻卜各部來說,卻是一筆鉅款。黃裳很難相信那個磨古斯的親信真的能弄到這些首級來。
韓岡強硬的態度,已經不能讓黃裳出乎意料了。他很難理解韓岡對待這名使節的態度。韓岡手上缺乏對草原部族有着充分了解的幕僚,達楞的到來對韓岡和制置使司如同天降甘霖。
草原上部族雖多,可現階段,在拖遼人後腿一事上,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還是阻卜諸部——如果從歷史上來看,女真諸部肯定更能派得上用場,可惜東京道堵在中間,陸路繞不過去,水路還沒有開發出來,缺少足夠的水文資料,當然更不可行,而且最近女真諸部好像已經完全投靠了耶律乙辛的樣子。
投機的作風遍佈整個草原。或者說學不會見風倒的部族是不可能在草原上生存太久。只是學會了,還是一樣活得艱難。對每年都要從他們手上剝削貢物的遼人,草原諸部有着根深蒂固的敬畏,可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憤怒,只要爆發出來,便能讓他們忘掉這份敬畏。
在這樣的情況下,又何必無故開罪有很大可能性成爲臂助的磨古斯的使者。
看出了黃裳心中的疑惑,韓岡笑道:“勉仲,要記住一件事。我們想恢復漢唐故地,這靠我們自己是能做到的,只是早晚而已。而阻卜部想擺脫契丹的控制,靠他們自己卻做不到,沒有外力相助,永遠都是幻想。不是我們求他,是他求我們。明白嗎?我們要的不是盟友,而是聽話的藩屬。沒有必要委屈自己,也沒有必要太寬縱他們。此輩畏威而不懷德,讓他們看見大宋有破遼的實力,踢他踹他,他們還是會趨之若鶩,若是沒有,再善待也是養着一匹狼。”
韓岡並沒有在北阻卜人身上分什麼心,他現在所看重的是新近歸降的西阻卜。
隨着阻卜人的南下,雖然說連人帶馬多了幾千張嘴,但向北方神武縣的補給量則減少得更多,營中積儲反而增加得更快了一點。與此同時,手上多了兩千輕騎兵,也給了韓岡更多的戰術選擇。
儘管不能給這些阻卜人配備甲冑,也不能給他們裝備神臂弓,精良的兵器同樣不便下發。但一些從遼人手中奪取的兵器給他們倒是不算很麻煩。
自居中國的漢人一直都視契丹爲蠻夷,從骨子裡戒懼,但也從骨子裡看不起——人怕老虎,不代表人要與老虎平起平坐,禽獸而已——同樣的道理,契丹人從來沒看得起阻卜這羣髒猴子,只是要貢品貢馬的時候纔會正眼看上一回。
給從來都看不起的猴子在背後捅上一刀,這份屈辱,韓岡想讓遼軍也好好地嘗上一嘗。
雖說蕭十三肯定有了防備,但不管這一刀能不能捅上去,對大宋來說都不是壞事。投名狀嘛,不是拿着敵人的血證明,就是用自己的血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