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忻口寨的宋軍越發得咄咄逼人,其對神武縣的控制也一天比一天更爲緊密。
擺在代州遼軍面前的只剩三條路。
一條是坐守代州,第二條是反擊忻口寨,第三條則是爭取收復武州神武縣,之前已經試過兩次,可都失敗了,若還想收復,就意味着必須從代州抽調更多的兵力回來。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不是哪個選擇,最後都不會有太多戰利品。
宋人能下大本錢去激勵那羣豬狗日出的阻卜人,可蕭十三做不到。就算他能放話說收復武州賞多少多少,攻下神武縣城賞多少多少,砍下折克行的人頭又賞多少多少,可這也要有人信才行!大遼的家底有多少,他麾下有幾人不清楚?!
傷亡高、收益低,蕭十三能動用的只有他的本部兵馬。可這萬餘精銳,就是尚父攥住西京道的手。如果沒有這兩支親附尚父的皮室軍和宮分軍,西京道上的大小部族絕不會對耶律乙辛俯首帖耳。甚至僅僅是受到大一點的損失,除了一個大同,其他州府,蕭十三都沒有把握控制住。
而主動進攻宋軍的防線,同樣是人人避之不及。這些天來,光是斥候探馬就損失了上百人了。宋軍騎兵隨身帶着三張事先上好弦的神臂弓,一接戰就先射箭,根本就不在乎這樣會造成多少弩弓損耗。財大氣粗到讓蕭十三連憤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所以到了最後,做出的決定就是等待宋軍來攻打代州。等他們出了忻口寨之後,就可以利用契丹精騎在野戰中擊敗他們。至於斥候,宋軍財大氣粗讓人無力,還是減少一點。反正大軍出動,是瞞不住任何人的。
這一方略,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次好的,甚至不是第三好的,明確地說,是讓人可以繼續觀望下去的方略。只是等而已。
與其說是對戰事的規劃部署,不如說就是簡單的兩個字——再議!
張孝傑爲此急得上了火,嘴角邊好大一個血燎泡。而蕭十三則是頭髮掉的厲害。
不過當一封信函從南京道經過飛狐陘送抵代州,蕭十三和張孝傑終於是鬆了一口氣,他們再也不用擔心了。
“尚父終於是下定決心了。”張孝傑輕聲一嘆,將來自南京道的軍令遞還給蕭十三,上面有着耶律乙辛向他通報的最新戰況,以及朝廷議定的方略:“早就該與宋人好好談一談了。”
“之前不可能啊。”蕭十三搖了搖頭。之前從上到下還有着改變戰局的實力和慾望,想與宋人和談不可能得到支持。
雖然戰爭中間主動聯繫南朝,的確有些丟人。不過再這樣堅持下去,不知還要損失多少兒郎和戰馬。這段時間蕭十三整日價的心驚肉跳,生怕下面的人再也忍不下去,直接帶着兵馬就撤退。
現在終於是好了,一旦遼宋兩國展開和談,就又能恢復到澶淵之盟時的和睦。安享宋人送來的好處。
“我現在就怕忻口寨的那一位不甘心!”
“由得了他做主嗎?”蕭十三哈哈大笑,“宋人的皇帝病得快死了,現在由一個婦人主政,而朝堂上,更是無能之輩居於顯要之地。有着這個時間擔心他,還不如多照看一下軍中的士卒。”
張孝傑搖頭,“損傷又不大,有什麼好看的。”
蕭十三輕鬆地點着頭,不算戰馬的話,的確是損失不大。
西夏故地那邊雖然是耶律乙辛的支持者,但都是一些首鼠兩端的支持者。所謂的支持,只存在於口頭上,以及耶律乙辛收拾反對者時,他們站幹岸看風色的行動上。耶律乙辛將西平六州分配給他們,不過是給外人看的,順便還收回了一部分更靠近國家中心的土地,還有朝堂上多出來的位置。而且還是異族爲多,死活都沒人在乎。
而忠誠於尚父殿下的主力,在這一場戰爭中都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加起來也不超過萬人。無論是在河東,還是在河北,都是宋人的傷亡更大一點。
正是有着這樣的戰果,蕭十三和張孝傑纔有信心,南朝的皇后和她所任用的南朝宰輔絕不願意將戰事再繼續下去。
韓岡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現在正在做着收復代州的準備又如何?他可是遠在河東,手伸不到開封城去!
如此一來,他要麼就去遵從南朝朝廷的詔令。要麼就必須儘快有所行動有所收穫,使南朝朝廷覺得繼續打下去比和談的好處更多。可那時候,大遼扭轉局勢的機會也就藏在其中了。
……
韓中信懵懵懂懂地辭了韓岡出來。
他雖然機靈幹練,頭腦靈活,可韓岡說的話他卻是想不通。
分明就是有澶淵之盟在前,遼人都求和了,朝廷怎麼可能還會追究下去?百姓的仇怨終究比不上一份雙方罷兵的盟誓。就是韓岡的本心,也是不想這一場戰爭繼續下去。
但韓岡爲何能這麼自信,朝廷會堅持對戰爭中百姓的損失窮究到底?難道是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韓中信不能不爲韓岡擔心。若是惹怒了朝廷,以韓岡的身份縱然不懼,但終究不是什麼好事。而且朝廷想要干擾前線的作戰,也是容易得很。忻州、太原的知府,以及來自京營的將領,包括折家,只要朝廷有詔令到,他們只會聽朝廷的話。
不過就算是在苦思冥想中,韓中信也沒忘記向剛剛回返、正準備拜見韓岡的黃裳行上一禮,“機宜回來了?”
黃裳則詫異地看了韓岡的這位舊僕一眼:“韓信,怎麼神不守舍的,出了什麼事?”
韓中信不敢有所隱瞞,也忘了提醒黃裳自己已經改了名字,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向黃裳說了一通。並且還將自己的疑問也說了出來。
“這是因爲樞密是樞密的緣故啊。”黃裳當即笑道,他看了看一頭霧水的韓中信,“沒聽明白?”
韓中信搖搖頭,很繞口的一句話,他怎麼可能聽得明白。恭恭敬敬地向黃裳行了一禮,“還請機宜指點。”
“你可知道什麼是朝廷?……所謂朝廷,往大里說是在京的文武百官。往小裡說可就僅僅是天子和兩府。天下軍國事,無不是天子和兩府來處斷。爲與士大夫治天下……”黃裳爲文彥博當年的話冷笑了一下,這一句自宮中傳出來後已在世間流傳多年,讓許多士人爲之擊節叫好,可有多少人想過,他們夠資格被文彥博看作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嗎?“其實是與兩府共治天下。所以我纔會說,‘因爲樞密是樞密的緣故’”
韓中信沉沉地點頭,他算是明白了。
他的恩主,現在就是朝廷的一員。朝廷的決定,必須得到韓岡的同意。至少在河東戰事上,是毋庸置疑的。
……
方纔韓中信離開時,臉上猶存疑惑。
韓岡看到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甚至有些矛盾的成分在。不過韓岡的確是半點不擔心,東京城那邊不敢繞過他來與遼人達成協議。
原因很簡單,他本人就是朝廷的代表之一。而且在軍事上擁有等同甚至超過宰相的發言權。沒有他的點頭,與遼人和談就不會有任何結果。
這已不僅僅是擔任樞密副使之前單純依靠經歷和威望得到的發言權,現在更是已經加上了制度的保證。
除非他在河東失敗了,否則權威加上制度得到的權力,是不可能動搖的。
沒有對遼人求和的消息多費神,韓岡繼續批閱他面前的公文,這時黃裳在外通了名進來。
韓岡立刻放下筆,他等黃裳回來等了好幾天了,“情況怎麼樣?”
黃裳行過禮後就點頭:“全都準備好了,可保萬無一失,秦璣做事還算妥當。”
“還是覺得我把秦璣派給你不合適?”
“其實此事交給韓信來做是最妥當的。”
“不是韓信了。”韓岡更正道,“中信,中庸的中、智信仁勇嚴的信,韓中信!表字守德。”
“是樞密所賜?”黃裳眨了眨眼睛,沒想明白哪個典故能把中信和守德聯繫在一起的。
“嗯。畢竟要做官了,不能再用舊名了。他之前跟秦含之配合得甚好,這一回就讓他們繼續配合。至於那件事,秦懷信壯年而亡,實在是可惜,看在他的分上,便給他兒子一個機會。左右有勉仲你在旁看着,具體的操作誰來主持都一樣。”
“多謝樞密的看重,黃裳必不負樞密所託。”黃裳謝過韓岡的信任,又問起了遼人遣使求和的事,“郭仲通怎麼會想起來傳話給樞密。是不是他對和談有什麼看法?還是他想要知道樞密的態度?”
“郭仲通不會有任何看法:因爲他不是文官。他也不是來確定我的態度:因爲就算早一步知道,對他也沒有任何意義。”
韓岡一口否定了黃裳的猜測。郭逵想來在文武之別上謹守本分,不會做出任何與他身份不合的事來。這僅僅是單純的通知,或許帶一點示好的成分在。畢竟這麼重要的一樁事,早一步收到,就能早一步做出佈置。
“樞密打算怎麼辦?”
“前面我跟守德說了:他們談他們的,我們打我們的。按部就班,穩紮穩打,給我打到代州城下!”
一日後,秦琬和韓中信奉命出陣,領軍開赴土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