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自請纓,殿上君臣都鬆了口氣。
世所共知,韓岡在河東聲隆望重,功勳累累。甚至不用等到他抵達河東就任,只要將他將至河東的消息傳過去,人心立刻就能給他安定下來。而京城之中的民心,也同樣能安定下來。
——有良臣守邊,國中還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向皇后急聲吩咐身邊人:“宋用臣,你去玉堂傳詔,命蒲宗孟速速起草韓學士的任命,安撫河東並總管河東兵馬。”
“不可!韓岡爲安撫則誤大事!”蔡確突地跳了出來,大聲反對,“安撫河東必爲太原知府,如今軍情緊急,豈有餘暇顧及政事?且任命一下,王克臣恨不能立刻交接,如何會安心署理軍政?韓岡決不可代爲安撫。”
蔡確的話說得在理,韓岡重爲安撫使的消息一到,王克臣就可能會立刻整理行裝,太原軍民看到之後會怎麼想?或許王克臣有名臣風範,但誰敢冒這個風險?而蔡確話中的另一層用意,殿中更是都聽明白了,向皇后也不例外。
“……宣撫河東如何?”向皇后緩聲問道。
“正該如此!”蔡確肯定地點頭,“非此不足以穩定河東,統御一路將帥兵馬。”
“只是宣撫使應該要兩府中人吧?”向皇后問得明確了。
韓絳十年前宣撫陝西、河東兩路時,他是東府第一的昭文相,呂惠卿現如今宣撫陝西一路,則爲西府之長。
想要擔任扶綏邊境、宣佈威靈、統兵征伐、安內攘外的宣撫使,無論是翰林學士,還是單純的資政殿學士,都是不夠資格的。
“韓岡當爲樞密副使。”蔡確說道。
“相公說得有理!”向皇后點點頭,肯定蔡確的意見後,方纔徵求其他宰輔的看法:“諸卿可有何意見?”
兩府之中自是無人反對。
韓岡早就該入兩府了。參知政事辭了,樞密副使推了,日日參與崇政殿之會,世人都是視其爲不掛名的宰輔,兩府之中也視若平常,到了這時候,哪裡還會有反對的意見。
“平章呢?”她又問向王安石。
王安石默不吭聲。他是韓岡的岳父,不便點頭,但他也不會反對。都這時候了,就沒必要再自清,反正人人都知道,他的女婿跟他不是一條心。
章惇則多看了蔡確兩眼,也不知這位宰相是在示恩韓岡,還是在討好皇后,或者兼而有之?
最後皇后方纔回顧韓岡:“學士,且爲國家計,這一回可不能再推託了。”
“爲君分憂,臣不敢辭。”韓岡躬身行禮。
危急關頭,臨危受命,倒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不過執政之位,還要皇后求着才肯做,說起來這排場也大得驚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向皇后點頭連聲,聲音中也多了幾許喜意。
“不過天子那邊……”韓絳的話沒說下去,但誰都知道他想說什麼。
“爲臣者當以忠直敢言爲上,只是天子玉體違和……”蔡確同樣欲言又止。
“吾知道,河東的事自當先瞞着官家。等學士趕走了遼兵再提不遲……一切以官家身體爲重。”
“殿下所言極是,當以官家御體爲重。”韓絳領頭奉承。
雖然這麼一來,日後肯定會讓皇帝和皇后生了嫌隙,不過宰輔之中沒安好心的可是大多數,對他們來說,皇帝和皇后生了嫌隙並不是多壞的結果。而且閼塞天子耳目的手段,有一就有二,現在的確是爲了天子的身體着想,可日後漸漸就會變成另一種情況。所謂防微杜漸,怕的就是從小事漸漸發展。皇后若能壓制住總是不肯安心養病的皇帝,絕不會是一件壞事。
確定了援救河東的人選,向皇后便問韓岡:“韓學士,不知這一回到底有幾分成算?”
“只要臣到了太原,敢以闔家老小擔保太原不失。”韓岡輕鬆地笑了一笑,“而且眼下是春天,一冬天戰馬能掉了幾十斤膘,不養一養就趕着上陣,能死一大半去。殿下其實不用太擔心。”
韓岡的自信感染了皇后,讓她放心下來。
“那麼學士還有什麼要求?錢糧、兵械和兵馬都儘管提。”想了想,她又說道:“出戰不能沒有兵馬。西軍正好歇下來,學士可在其中拈選精銳,調其北上。”
“西軍調來無用。剛剛纔打過一仗,緩急間派不上用場。”韓岡緩慢而堅定地搖頭否決,“大宋承受不起再一個高粱河之敗!”
“興靈一仗打過,耗盡了西軍的氣力,必須要有一個大的休整期才能恢復如初,這不是一封詔書就能把兵馬調到千里之外的。而且戰功的賞賜還沒發……確切地說,興靈之役到底是功是罪還沒下定論,如何調兵遣將?”
太宗趙光義慘敗於高粱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平滅北漢的功賞沒有及時發下,使得軍心不濟;剩下一部分原因,就是剛剛結束了北漢之戰,就調兵東行,攻打幽州。戰略上有突然性,可就沒考慮到軍隊的承受能力。
這一慘痛的教訓盡人皆知,兩府中人不需要韓岡多做解釋。只是向皇后還有些懵懵懂懂,她對舊日戰例不甚了了。韓岡不得不費了一番口舌來解釋,並順勢將自己的想法和計劃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
……
“魏澤該死!”
在殿上章惇還要壓制自己的心情,回到了樞密院,便沒了那麼多顧忌。破口大罵着頂替了劉舜卿的州官,“調走了一條大蟲,本以爲換上的好歹是條狗,誰想到竟然是頭豬!”
章惇的話,讓韓岡覺得莫名耳熟。他是跟着章惇、薛向一起回來的,方纔在殿上已經定下了以樞密副使宣撫河東,雖還沒有宣麻,可也算是西府中人了。
“這不是很正常嗎?一朝君,一朝臣。府君換了,下面的將校還能安穩做着事?人心散了啊!”韓岡倒不在乎在章惇、薛向面前,說幾句悖逆的話。其實這話也沒什麼,反而是拉近關係的手段。
“玉昆。”章惇覺得韓岡話中有話,“你可是事先知道了河東的內情?”
“好歹韓岡也曾安撫河東,舊屬不在少數。天子派去河東北界的人選倒行逆施,自然有人會求到我門下,也少不了抱怨。”韓岡攤攤手,“但我又能說什麼?”
以代州知州魏澤爲首那幾位調去河東時,必然是得了趙頊的囑咐。既然是秉承天子之意,又有什麼不敢做的?前任有功卻左遷,他們到任後自然一切都會反着來。爲了討好天子,去找劉舜卿和秦懷信的差錯也不在話下,甚至兩人留下來一衆親信,也都成了打壓的對象。
正如韓岡所說,不是沒人求到他門下,可韓岡又有什麼辦法?本來就是受了他的拖累。也只有輾轉託人照顧他們的家人。至於那些被找出差錯的軍校本人,韓岡則只能幹看着。
“劉舜卿被證回易,秦懷信被查冒功,‘無才無德無能,所謂戰功莫非殺良,便是編造’,這些彈章難道就沒報上給樞密院?劉、秦二人在雁門關中的親信和重用的將校被一網打盡,一個個被追究罪責。”韓岡一聲冷笑。
練了《葵花寶典》的東方不敗都能荒淫好色,何況幾個讓皇帝不開心的臣子?要不是韓岡本身底蘊強,同樣少不了被秋後算賬。一邊是皇帝,一邊只是被打壓的臣子,他們難道會怕得罪韓岡,而不去奉承天子?可能嗎?
“這幾年可是好一通折騰啊,雁門關的軍心早都散了。但凡軍心士氣還有個一星半點,就不會這麼連丟三關!西陘寨能被奪,雁門寨能被破,但代州城怎麼會丟?!”韓岡滿肚子的怨言豈是一句兩句能說得清的,但終究還是沒有再多言出口。
“此並非天子本意。”薛向乾巴巴地爲皇帝辯解着,也只是順口而已,做臣子的習慣罷了。
誰都明白,代州亂到能讓遼軍攻破雁門關,這當然不是趙頊的本意!但造成這一局面的卻是趙頊無疑。
上面說一,到了下面就變成十,這樣的情況太多太多了。或許趙頊是想清除韓岡在河東軍中的勢力,甚至可能只是因爲在韓岡這邊下不了臺,進而遷怒到幾個將領身上,但他調去的接任者,卻做得變本加厲,十倍、百倍,唯恐讓皇帝失望。
韓岡嘆了一聲,“天子本是聖明,但也架不住奸佞想要奉承討好。”
章惇則狐疑地多看了韓岡幾眼,卻是弄不清他說的到底是諷刺還是真心話。
說是諷刺吧,但韓岡的神情不像。可要說是真心話,都到了他們這個地位,哪裡還會相信什麼聖君爲奸臣矇蔽?這種情況的確有,但放在現在說的這件事上則絕對不是。趙頊是什麼樣的人,下面的小官、百姓不知道,他們這等日日面君的重臣怎麼可能不清楚?
不過想想也就罷了,追究責任到底在誰身上,也不該在火燒眉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