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在最前的合裡只只看到一叢飛矛直撲面而來,自己就像主動迎上去一般。他立刻低頭俯身,緊緊貼着馬背。但下一刻,胯下的坐騎慘嘶人立,合裡只只覺得天旋地轉,重重地栽下馬來。就在他墜馬之前,張大的眼睛中,映出了一支支飛矛扎進了兒郎們身體的畫面。
第一排擲出的飛矛掃過陣前。最後一排的選鋒大步前衝,越過了前面的同伴,衝到了陣前振臂一揮,緊接着又是一排快步而上。五排選鋒輪次上前,滾筒一般飛擲出手中的鐵矛。長槍入肉的悶聲接連響起,人和馬的慘叫聲伴隨左右。
籠竿城外,七矛殺七將。
梅山之中,單騎制敵寨。
李信掌中的飛矛是他克敵制勝的法寶,不過到了南征之時,他培養出來的選鋒便替代了掌中飛矛,爲他博來勝利。
在沉重犀利的飛矛之前,堅固的鐵甲如同紙張一般脆弱。點鋼槍尖輕易地撕開了甲冑,一下扎進了脆弱的肉體中。人也好、戰馬也好,都經不住來自三十步外的飛矛一擊。
李信提矛在手,身側的親衛還抱着十幾支,尚是一矛未發,可衝在最前的那一批遼軍戰士,竟是在眨眼間給選鋒一掃而空。
滾倒在地的人馬,擋住了將趕上來的後排騎兵。慢下來的騎兵,更成了一支支投槍最好的目標。就在幾個呼吸的時間中,選鋒一排排地上前,隨身攜帶的飛矛一支接一支地投出。
哀哀人聲,喑喑馬鳴,血色大纛前三十步的距離如同天塹。大宋選鋒以遼軍人馬的屍體和血水,在陣前畫下了一條生死線。
合裡只恍恍惚惚地從屍堆中爬了起來,他的頭盔掉了,卻幸運地沒有受傷,那一支飛來的鐵矛從他的背甲上劃過,把坐騎的臀部給扎穿,卻只讓合裡只掉下馬來。
背後一片聲大叫着,合裡只頭腦昏昏,什麼都沒聽清。他猶記得要盯着,但不遠處那名宋將手中那支顯眼的長矛,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還沒等他想明白過來,胸前就傳來一下猛烈的衝擊。合裡只向後一仰,眼前就不再是近在眼前卻接近不了的敵陣,而變成了陰雲密佈的天空。他腦中渾渾噩噩,只覺得身上氣力突然不見了,再低頭時,卻見胸口上不知何時一支長槍,正如旗杆般驕傲地豎起。
遼國年輕的戰將眼中的光芒消失不見,雙手垂了下來。李信脫手而出的飛矛,竟是將他前後連鐵甲一併貫穿,長長的矛尖從身後探出,撐着屍身而不倒。
城上城下一片喝彩聲暴起,李信面無得色,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從親衛手中接過另一支飛矛。
看前方,就在被釘在地上而不倒的屍身之後,遼軍騎兵已頓步停足,怯弱地不敢再向前。再瞥眼向兩翼看過去,那裡的情況如何?
前後交錯的齊聲怒喝,適時的從左右兩側傳來。怒喝聲的伴奏下,只見如浪尖碎影的刀光直劈而下,在慘呼聲中,染得鮮紅。
弓弩都是越近威力越大,抵近至二三十步,從神臂弓射出的木羽短矢,比不上標槍的威力,但瞄準了戰馬射過去的箭矢,也給遼軍帶來了不小的損失,但最可怕的,卻是後方的騎兵在避讓中失去了衝擊力。
射擊之後,步軍沒有再給重弩上弦。直接丟下了神臂弓,換上了斬馬刀。宋軍的步軍陣列,緊密的陣型肩膀幾乎挨着肩膀,高高舉起的斬馬刀只能看到雪亮的刀鋒連成一線。李信連拒馬槍都不準備便將八百步卒帶出來,就是因爲依仗着斬馬刀的存在。
來自身後的鼓聲,節奏又變了,沉重而緩慢,宋軍步卒便用力地踏着鼓點,一步步緩緩向前,逆着如同洪流一般遼軍騎兵,揮着刀毫無怯意地反衝而上。
刀鋒倒卷,前方的刀光方落,側方和後方的刀刃就緊跟着劈斬下來。步兵的陣列遠比騎兵緊密,陣前的一名遼軍騎兵,就要面對三五柄長刀。進退不得,抵擋不住,被反衝上來的斬馬刀劈砍得血肉橫飛。
一步一喝,一喝一刀,陌刀陣前,人馬皆碎。
來自交鋒處的慘叫聲傳遍了戰場,見前面的同袍被砍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後面跟上來的契丹鐵騎立刻轉向,無論是包抄,還是回撤,都強於擁堵在陣前。
只是遲了。
同樣射空了弩箭,又拔出了鎖住繮繩的短戟,用力向衝到步軍陣前的遼騎投出,宋軍騎兵便紛紛翻身上馬,配合着步卒的攻勢,斜斜地向陣前遼軍的側翼撞過去。正欲轉向離開的遼軍鐵騎被當頭堵上了去路。宋軍步騎左右交擊,遼軍軍勢一亂,瞬間潰敗,毫無還手之力。
李信在遂城練兵經年,無干沒、無空餉,撫行伍如親子,訓士卒如嚴父,精力和金錢不斷地投入進來,也只練出這不到兩千的強兵。但就是靠這出戰的千五強兵,他便讓七十餘年未與宋軍交手的遼人,終於用性命明白了爲何先人會傳下“陣列不戰”這句四字箴言。
耶律菩薩保在後看得目眥欲裂,揮旗驅馬,直接衝出了中軍。蕭敵古烈一下沒拉住他,就看着耶律菩薩保帶着他的本隊向着前方交戰的區域衝了過去。
只是剛剛衝前了百十步,耶律菩薩保的眼前幾條黑影閃過,只見三支黝黑修長的鐵槍遠遠地從前方飛來,噗噗噗的一串悶響,就在耶律菩薩保的面前深深地鑽進了地裡。最近的一支就貼着耶律菩薩保坐騎的鼻子,剛剛起步的戰馬被驚得人立而起。
對八牛弩的畏懼,深藏在遼軍將領們的骨子裡。耶律菩薩保緊緊攥住繮繩,發白的臉上冷汗涔涔。他終於記了起來,遂城靠北的這面城牆上還有二十架八牛弩,是他方纔拿着千里鏡一架架數過來了。
“可惜!”城頭上多少人捶牆大叫,只差一步就能斬獲一個遼軍先鋒大將了。只差一點,就又是一個蕭達凜!萬一一舉格斃敵酋,誰說不能再有一個讓北虜無望而返的澶州?
但這三支從八牛弩中射出來的鐵槍,也震懾住了遼軍主將,讓耶律菩薩保不敢再上前。主將退縮,出援的兵馬就變得猶猶豫豫,行動之慢,卻讓人想象不到這是威震萬邦的契丹鐵騎!
陣前死傷狼藉,後方援兵不至,衝擊軍陣的遼軍終於不支而退。宋軍的騎兵揮舞着鐵鞭、鋼槍,追殺得遼軍騎兵狼奔豕突,四散奔逃,直到兩軍之間的戰場中央,方纔得意地迴轉。
騎兵舉着槍回到陣列中,更爲響亮的歡呼聲在城牆上響起,一排親兵毫不客氣地提着大斧上前去斬首取功。
李信拄槍而立,他出戰本爲一壯聲色,又欲打壓遼軍氣焰,讓其不敢貿然深入國境。即便無法阻止,也要逼遼人在廣信軍多留兵馬。但現在的這個結果,卻比他想象的還要好一點。
遠遠地看了遼軍一眼,李信面無表情地擡手向後一擺,鼓聲停了,城頭上的歡呼聲停了,陣中的官兵們也靜了下來,戰場中一片寂靜。
對面的遼軍在看着,身後的將士在等着。
“回城。”李信說道。
清脆的鉦聲隨即響起。
鳴金收兵。鼓車先退。兩翼步卒後轉,徐徐退了三十步。馬軍緊隨在後,三十步後,重新列陣回頭。最後只剩李信拄槍陣前,親兵列隊左右,可遼軍氣爲之奪,竟不敢稍動。
再多看了對面浩蕩敵軍一眼,李信轉身退後,隨即沒入陣中。
萬餘遼軍就這麼眼睜睜看着宋軍一隊一隊交錯着倒卷而回,由步至騎,又由騎至步,直至那面招展的赤紅大纛消失於城門之內。
當遂城北門緩緩合上,城中的歡呼聲再一次如雷霆一般暴然響起,萬勝、萬歲的呼聲撼天動地。聲浪滾滾,傳之四野,竟把城外的數千戰馬給嚇得亂嘶亂蹦起來。
在麾下騎士們的手忙腳亂中,耶律菩薩奴和蕭敵古烈面色如土,相顧無言。
一軍先鋒才越境,便慘敗在遂城城下。三兩百陣亡雖不多,但一點戰果都沒撈回來,丟盡了自家臉事小,墮了三軍士氣乃是無可挽回的大錯。到了尚父那裡,保不準就會被摘了人頭來提振軍心。
兩人心中皆是惶恐,卻是半點也笑不出來了。
……
郭逵正在看着前方傳回來的戰報。
遼軍入侵的急報,這兩天堆滿了他的案頭。但情況遠比他預計的要好,三關所在的雄州、霸州,依靠地勢,順利地擋住了遼軍騎兵。雖說那裡並不是主攻的方向,但這個結果,已經不能再好了。
作爲主攻方向保州至廣信軍一線,遂城那裡,李信戰績顯赫,兵馬雖少,卻硬是給了遼軍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而保州的張利一也穩穩地守住了城池,擊退了接近保州、北平的敵軍,沒有任何動搖。
放下了戰報,郭逵輕輕地一拍桌案,外表縱然平靜,心中也是沸騰不已。河北之西與河東只隔了一座太行山,中有八陘相同。河北鏖兵,河東自會出兵相助。只要河東的兵馬到了,這一戰就會糾纏在邊界上。
北虜不能深入河北,對大宋來說,這一結果就意味着勝利!
就不知河東的兵馬什麼時候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