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豐行在東京西城外的倉庫中,帶着空寂迴響的腳步聲一下停了,何矩詫異的聲音緊接着響了起來:“什麼?沒人退?!”
面露驚容的順豐行大掌事面前,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廝恭聲回道:“回掌事,那八家都沒人退出。盛和堂和安熹號兩家連車子馬匹都準備好了,上好的北馬,車軲轆都是軍器監的貨,小的親眼見的。”
小廝有着淡淡的關西口音,不過若不是仔細聽,也聽不出其中微妙的差異。言行舉止、穿着打扮,就跟京城中土生土長、在富貴人家做生活的家丁沒有任何區別。
何矩皺了皺眉頭,行中在京城第一得力的包打聽說的言辭鑿鑿,那就沒有可以質疑的地方了。“虧了董玉你,不然還真是不清楚那幾位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讚了小廝一句,擡起腳,何矩開始繞着空空蕩蕩的庫房走着,雙眼梭巡於上下左右的空間。
年節前的大賣,將倉庫中的各色存貨差不多都清光了。各色棉布、玻璃器皿、白糖、蜜餞等特產,秋後才運到京城的大宗貨物,全都在臘月初一股腦地被各大商家搬走了。
現在過了年,關西和南方來的新貨很快便要抵達京師。眼下趁空閒,得將倉庫好生整修一番,漏水的補上,損壞的換上,耗子打得洞也得填上,卸貨的軌道和小型的龍門吊,也都得一併整修。
何矩正是照例來看一看倉庫這邊整理得如何了,只是他現在很難耐下性子來專心做事。
“眼看着河北這邊也要打起來了,遼國的那位把皇帝當雞來殺的尚父正一肚子火,現在往北去,還真是不怕死!”何矩邊走邊嘆。
就在一個月前,韓岡正計劃着通過加強貿易往來,來平息與遼人的紛爭,一勞永逸地填滿耶律乙辛如同西北河谷一般深邃的胃口。那時候,京城宗室貴戚和豪商們一個個爭先恐後,打破腦袋也不在乎地要擠進使遼的團隊。只是轉過年後西北一下打得熱火朝天,遼人甚至連興靈都給丟了。何矩本以爲這件事會讓不少人爲之卻步,卻沒想到竟然都沒一個皺眉頭的。
“富貴險中求。不想冒險,當然就沒富貴。”董玉哼了一聲,“再說了,都是手底下的人去遼國,那一干王公侯伯們哪個在乎?”
相比起後面的一干大蟲,去遼國只是檯面上的倀鬼而已,沒多少人在乎他們的死活。出了事不過一點撫卹。而一旦事成,那就是數之不盡的財富了。
董玉說話不算恭謹。但他跟韓岡身邊最得用的韓信還有些瓜葛親,可以說是表兄弟,小時候就跟着父母投身韓家,說是韓家的家生子也不爲過。何矩自是明白,論親厚,在韓岡和馮從義面前,董玉肯定是要比他還更強一點。
“皇后家的那一位呢?”何矩隨口又問道。
“向刺史府上倒是沒消息傳出來。不過小的剛纔過來的時候,倒是從富順坊李衙內的伴當戚五那裡聽說向刺史家裡已經把行裝整理好了,只是沒去確認,不知真假。”董玉說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李衙內是向刺史的表外甥,好像經常登門去向刺史府上。”
若是向皇后升了太后,她的叔伯兄弟封一個團練使不成問題。高太后的祖父、父親都追贈了王爵。不過皇帝還在,這一回準備以領隊去遼國的向皇后的堂兄,現在爲了不弱了聲勢方纔升做的刺史。
何矩聽了,心中一動,“又是一個不怕死的。想不到會出在皇后家。”
“縱然打得你死我活,但最後還不是照樣要歇下來和談?遼國滅不了大宋,大宋如今也奈何不了遼國。何況事成之後,一樣是軍功。當年不是有個做了樞密相公的曹太尉嗎?”董玉的嘆息聲中不掩欣羨,只是他自知這輩子就別指望掙軍功的好事了。
“不要再出一個舅公太尉就好了。”何矩同樣一聲嘆,卻是因爲不同的緣由。
走到牆邊,何矩忽然彎下腰,撿起一片閃閃發亮的晶體,卻是一塊沒有清理乾淨的玻璃碎片。
董玉擡眼看了一下,笑道:“再找幾片就可以拿去嵌幅畫出來。”
“不過兩籮筐而已,比得上那些瓷窯嗎?”何矩搖頭道。盛放玻璃器皿碎片的籮筐就在牆角,可以看得出來,損毀的並不算多。
自從韓岡利用在舊宅的照壁後拼出了一幅山水畫後,天下瓷窯中產生的廢品,現如今都有了去處。如今京城內外,尤其是各色商號的臨街鋪面,外牆上多有用碎瓷片拼成的圖案,是爲廣告。青磚黑瓦白牆的外樣,現在已經不時興了。
只是玻璃渣子就不方便這麼用了。瓷窯邊的廢品堆積成山,能大批量地發賣。可玻璃工坊旁邊,就很少能見到廢品堆,不比瓷器,玻璃回爐再造跟鋼鐵一樣簡單。兩籮筐透明的碎片怎麼也拼不起一幅壁畫的。
“還是弄點水泥,鑲到牆頭上防賊吧。”
也不知誰起得頭,在牆壁鑲嵌畫上派不上用場的小瓷片,如今都一樣不浪費了。只是這等精打細算的做法,跟一貫豪奢的汴梁風氣差得很遠。
擡手將碎玻璃片丟進牆角的竹篾簍子裡,何矩嘆了一聲,“其實只要資政點頭,這一回我也跟着去一趟遼國的。”
在董玉面前,何矩不掩飾自己的想法。董玉在順豐行中的身份,就跟走馬承受一般,有話是可以遞到上面的。
“行裡最早能在隴西站穩腳,是靠了跟吐蕃人的貿易,如今發賣到京城的商貨,來自吐蕃人的產業依舊佔了不小的分量。但吐蕃纔多少人,地盤纔多大?順豐行雖說已經能算是天下頂尖的大商號了,但終究還是底蘊不足,可若是這一回能在與遼人的貿易中插上一腳,必然能富貴綿延幾十年,我等也能得個安穩,蔭庇子孫。”
在順豐行中,同樣也是講究着資歷、經驗。何矩在京城做事,看起來地位不低,可說實在的,其地位還是比不上在襄州、交州、河西那邊開疆闢土的同僚——只看每年的紅利就知道了。何矩很清楚,他這個位子看似長袖善舞,可真要細細分析起來,不過是個大管家。
順豐行在京城連店鋪都沒有,只有兩個倉庫,在京城內的產業,給棉行和雍秦商會租去了,而且還只是參股而已。沒有店鋪要照應,大筆的買賣是馮從義親自來談,何矩本身沒多少正事可做。
京城的分號僅僅是對外的窗口,順豐行真正的核心,全都在關西。而何矩平日裡拉起的那些關係,雖說貴爲天家戚里,也照樣要給他一個面子,可那也是因爲韓岡和馮從義一手組建的雍秦商會做後盾,所以才能無往而不利。
何矩很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這其實也是他能在京城久居的原因——所以從來不敢自高自大,更不敢仗着天高皇帝遠而肆意妄爲。樹大有枯枝,順豐行自創立伊始便急速擴張,直至今日也沒停下腳步,不是沒出過這樣的人,但基本上沒人能逃得掉事後的追究,而且順豐行的貿易模式也讓內賊也很難得手。
順豐行中升到頂也不可能頂替了馮東主。正經是設法博個官身,爲行中多立下一點功勞,日後能多分幾成股紅,可以將兒孫培養出來。若是家裡隨便哪個小子能附上韓學士的驥尾,在學問上有些成就,他老何家也能脫了商籍,做個能昂首挺胸的官人。
“掌事說的這些俺也不懂,不過學士前些日子好像是說過和氣生財的話。但再和氣也不是委曲求全,此事是遼國起的頭,就該先由遼國那邊來處置。”董玉咂着嘴,“也不知學士打算怎麼讓遼國做事,這可不容易。”
何矩看了董玉兩眼,卻沒細問這話的來路,“學士的高瞻遠矚自然不是我等能想得透的。還是聽吩咐吧……”
在心中多嘆了一聲,何矩又開始巡視着庫房內外來。接下來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的局面,就要看他的東家怎麼跟遼人交涉了。
……
“去歲劃界之約墨跡未乾,貴國便興兵奪我疆土。學士是覺得大遼的刀劍不利嗎?!”
韓岡的任務是爲遼國使團餞行做準備,並代皇后盡一盡禮節。幾句話的問題,很快就說完了正事,蕭禧照舊例請韓岡坐下來喝杯茶,但話不投機,只三兩句話便吵了起來。
“宋遼兄弟之邦,變成了現在的情況,實在很令人遺憾。只是如今的局面,在遼不在宋。若不是貴國舊習難改,如何會有今日之危?”
“自澶淵之盟以來,縱然是邊界上有了紛爭,也都會盡量息事寧人。”
“息事寧人?”韓岡徑直起身,表情冷淡,該傳的話已經傳到了:“貴國舊日的做派可以收一收了。兩國盟好不是一方得意,一方屈從。熙寧八年,貴國強索代北地,林牙就是主使者。林牙索要那一片地,其中可有半分道理?前車之鑑,乃是後車之師,林牙這一回來,本就沒安好心,既如此,爲求自保,當然會盡全力。”
這並不是外交場合上該說的話,但韓岡說出來後,蕭禧卻不能當成沒聽見:“兩國盟約早定,何須於此處徒逞口舌之辯。”
“爲尚父安撫民衆,從大宋這邊割肉,是林牙的意思吧?”韓岡腳步停了一下,突然回頭,“凡事不知進退,事情之所以一發不可收拾,多虧了林牙的功勞啊!”
蕭禧面沉如水。以軍勢勒索南朝,這是大遼國中的共識,幾十年來都是這麼做的。這一次,同樣是得到了耶律乙辛首肯。
但韓岡指出了一個很可怕的現實。必須要有人出來爲興慶府的失陷負責。爲韓岡的計策所迷惑,沒有查探到宋人已經出兵攻打,可以推到折幹身上。
但與宋人交惡,出兵威脅宋境,以至於造成現在的後果,這一件事如果耶律乙辛不肯承擔,朝堂上的同僚們多半會一致將罪魁禍首的頭銜送給他蕭禧,誰讓他這時候不在國中?!
正如韓岡所說,是前車之鑑!
韓岡告辭離去,蕭禧從外院送他回來,心中就一直在想着韓岡的話。一名匆匆進門的小卒打斷了他的思路:“林牙。韓學士給折幹請到了東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