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奉詔來到崇政殿的時候,兩府宰執都到齊了,還有兩位翰林學士也在。兩府不必說,玉堂離崇政殿也比太常寺的衙署要近,自然是能先到一步。
就在韓岡前後腳,御史中丞李清臣也趕來了,軍國重事事關重大,若事到中途,言官拆臺可就麻煩,自是要一同商議。
只是皇后還沒有到。韓岡向各位同僚點頭致意,來到自己的位置上。心裡猜測着,大概是在福寧殿耽擱了。這是常有的事,之前就很常見,自從天子能動一下手之後,皇后遲到的次數便更多了。
這些天來,趙頊對朝政的干預比他病勢的起色遠遠要大得多,依然只是能動動手而已,可對大小政務乃至人事安排,差不多都要插上一手。宰輔們基本上都是聽之任之,只是互相之間的聯繫越發得緊密了起來。
最新的消息,所有人都聽說了。崇政殿中的宰輔們神色如常,至少他們都有了心理準備。在種諤於決戰中擊敗了遼軍之後,拿下興慶府就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失敗的可能性很小,除非出什麼意外。
在官軍已經與遼人大戰數場之後,沒人希望種諤在興慶府城下吃虧。如今的局面,只有戰果越輝煌,之後與遼人交手時就越佔優勢,就越容易恢復和平。若種諤沒能攻下興慶府,那樣的局面下,想要收拾殘局可就越發的難了。
等了一陣,皇后卻仍不見蹤影,各人心中都有些不耐煩起來。在崇政殿上,並不方便交談,擠眉弄眼地丟眼色則更難過,換做是在外閣等候倒是省事了。
皇帝該不會是跟皇后爭起來了?韓岡想着,否則應該不至於半天也不見有個消息。向皇后對宰輔們很尊重,過去從沒讓人空等過這麼長的時間,至少應該來人傳個口信纔是。
幸好在崇政殿中,大臣們是有座位的,至少還不會累着雙腿。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宰輔們眼神中的煩躁越來越重。亟待他們處理的事務一個時辰就能堆滿一張桌子,他們可不是兩府門外等待拜謁的小官,能有空一坐一個白天,他們是與天子共治天下的重臣,哪有這份閒空浪費在等人上?兩府、烏臺、學士院,哪個不是事務繁劇,讓人忙不過來。韓岡的工作雖輕鬆,但《自然》第一期馬上就要刊印,最後的校訂還等着他呢,也一樣沒時間空耗。
韓絳和王安石交換了一個眼神,一齊站了起來,皇后久久不至,平章和首相都有這個資格去催促。
不過兩人剛剛起身,宋用臣就匆匆而來:“皇帝有旨,宣衆卿至福寧殿議事。”
“果然出問題了。”韓岡心中一念閃過。
天子相邀,羣臣立刻動身。王安石、韓絳領頭在前,宰相、樞密、參知政事魚貫而行,韓岡走在薛向的身後,李清臣、蒲宗孟等三人則更後一點。
“這一回種五連興慶府都給奪了,耶律乙辛定然是不會善罷甘休了。”薛向跟韓岡邊走邊說,“真的要做好準備了。”
章惇耳朵尖,回過頭來:“不早就計議好了嗎?還有什麼可說的。這七八天來,京城發出去多少軍械?”
前幾天在種諤報捷之後,朝廷也做好了準備,神臂弓上弦機出產一天三五十具,天天都有運送軍械的大車一併裝了,一路從北門往河北方向去。而且軍器監還組織了一批工匠,帶着圖樣去河北,打算就地打造。
“就怕官家爲奸人所惑啊,之前也不是沒有過。”
薛向就等着致仕了,說話時倒是不在乎李清臣就在背後。他所關心的京宿軌道,天子、皇后都應允了,政事堂也批覆了。雖然主持之人並不是沈括,而是以水利工程聞名的內侍程昉,但韓岡在修建方城軌道時所提拔的幾個門客倒是無一例外都被點了將。
“沒聽說到嘴的肉還能吐出來,守禦而已,官軍豈會輸給遼人?而且要真的交還興靈,又不知道會怎麼被編排了。”
韓岡後半句話的聲音略高了一點,前面後面的輔弼重臣都聽在了耳中。
“資政說得是。”蒲宗孟在後面插話,“我等爲朝臣,不畏強敵壓境,只畏小人讒言。”
蒲宗孟引來了好幾個宰輔的回頭注視,不過他的話說得更明白,倒是個個點頭,李清臣也跟着表示同意。
來自遼國的壓力越大,皇帝的心意就會動搖得越厲害,但如果遼國勢弱,他又會念念不忘收復燕雲。空有決心,沒有長性,沒有經歷過艱難困苦,心性磨鍊得太少。若是他還沒有發病,要怎麼說服他,倒也是有章可循。只是這一回皇帝癱瘓了,性格當有所變化,到底會怎麼想,還真的很難說。這樣的情況下,宰輔們必須繼續團結一致,才能揮去一切阻礙。
福寧殿內的氣氛很緊張,當衆人走進寢殿時,韓岡分明看見在殿內服侍的大小黃門齊齊鬆了一口氣。
趙頊的臉色不太好。皇后坐在一旁,臉色更差。
韓岡視線在殿中轉了一圈,大概什麼情況也有了一點底。
這個皇帝心思太小,一向放不開。遇上邊關軍情緊急,換做是沒發病的時候,肯定也是茶飯不思,日夜興憂。現在生了病,問題就更嚴重了。之前皇后勸了一次後,惹起了脾氣就不敢再勸,也就王安石還敢多說兩句。沒想到,現在似乎又鬧起來了。
待羣臣參拜過,趙頊指了指牀邊的章疏,在沙盤上寫了四個字:“如何處置?”
王安石先拿起奏章,只看了幾眼,就斷然說道:“陛下,呂惠卿爲宣撫使,宣佈威靈,扶綏邊境。有便宜行事之權。若其未能敗敵,治罪理所當然。眼下大敗遼軍,揚我中國軍威,豈可治罪?從來只聞敗而論罪,未聞因勝問罪!”
韓絳也接過來看了一看,全都是彈劾呂惠卿的,立刻也皺眉道:“遼人先行背盟,攻我邊城,如今興靈的局面,始作俑者是在契丹,非我中國。呂惠卿有功無過。這些彈章當嚴辭駁回!”
“可勝否?”趙頊在沙盤上寫着。
王安石和韓絳無法給個明確的答覆,章惇挺身而出,“勝敗乃兵家常事,事既未舉,臣等豈敢妄下斷言?臣請陛下未慮勝,先慮敗。”
“何意?”
“河北之戰,最壞的局面乃是郭逵在大名府也沒能擋住遼軍,讓其直抵黃河邊。但春來黃河解凍,遼兵兵鋒再盛也過不了黃河,開封自當無憂……這就是最壞的局面!”章惇強調道。
“奈何百姓!”趙頊畫字道。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國家有難,義兵羣起。有殺胡林舊事在前,又有澶淵之盟事在後,豈畏遼人。遼太宗南侵,直取開封,滅國而歸,但就在殺胡林,爲河北義兵大敗。澶淵之盟時,若不是真宗念着百姓,遼國的承天太后和聖宗又怎麼能從黃河邊安然回返?陛下施行保甲法多年,遼人不入河北倒也罷了,若攻入河北,立刻便要面對百萬大軍。”
章惇的話有沒有打動趙頊,從皇帝僵硬的臉上看不出來。但皇后那邊是明顯鬆了口氣。雖然同樣的話這些天她聽了不知多少,現在再聽一遍,卻還是鬆緩了一下緊繃的心情。
“次壞呢?”趙頊追問。
“次壞乃是遼人肆虐河北,據一地而不退。但官軍先奪興靈,就已經先佔了上風。有興靈在手,與之交換便可退敵。”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這幾日兩府都沒少對皇后灌輸,皇帝面前也說了不少。現在天子反覆詢問,宰輔們立刻紛紛進言。
“中國北進不易,遼國南侵亦難。只要官軍能守住邊城關隘,遼人又何能施爲?”
“最好的情況就是遼人無力南侵。到時候,以銀絹安撫之,以贖買的名義將興靈收回。方方面面都能說得過去了。太祖曾立封樁庫,欲以銀絹贖回燕雲諸州,如今官軍已據興靈,效太祖之法,有本可依。”
“興靈本是漢地,爲党項竊據。西夏國滅,遼人又趁機竊取。如今更是遼人背盟自食苦果。迴歸中國,乃是天意,在情在理,順天應人。”
“耶律乙辛安排在興靈的部族,並不是以五院六院的宗室諸部爲主,也不見國舅諸帳,而是從渤海到奚部都在其列,由此可知耶律乙辛並不是太看重此地。”
“夷狄如禽獸,只能威怖,不可退讓。”
新黨的宰輔們都是強硬派,一個個上來表態,皇帝就算有什麼想法都能堵回去。
對遼人要強硬再強硬,能用銀絹來補償耶律乙辛的損失,已經是中國開恩了。
誰敢對遼人屈膝?不要名聲了!
現在洛陽那裡都在彈劾呂惠卿貪功興事,太平的日子還沒過上幾日,就又開始對遼人下手了。但若是真的對遼人妥協退讓,洛陽的那幾位又會怎麼說?想都不用想,喪權辱國的帽子就要送過來了!
在臺上的都是混老了官場,早就看透了。所謂黨爭,就是不論是非,只看立場。現在兩府之中抱成一團,雖有遠近,但都可算是新黨一脈。臺下的舊黨自然是要拆臺,不論新黨做了什麼,都不會有好話。
縱然疏遠如張璪,他也不指望舊黨反撲後能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