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個臺階,趙隆步履沉穩地走上興慶府的南門城頭。
城中各處尚冒着縷縷青煙,而種諤的大纛就已在城頭上獵獵飛揚。
在階梯上越走越高,興慶府的全貌也看得越來越清楚。周圍近二十里的城市中已經看不到多少還完好無損的建築了。被寬闊的街道所分割出來的幾十個廂坊中,到處是一道道或白或黑的煙柱騰空而起。聽不到什麼人聲,也看不到幾多人影,只有淒厲的風聲時不時地將煙柱給吹散。
這座城已經死了。
趙隆心中不由得閃過這一句話。
他沒有趕上攻下興慶府的戰鬥,更沒有趕上之前種諤聯合黨項人大敗遼軍的會戰。但這並不代表他不知道種諤是怎麼攻下的興慶府。
興慶府是西部難得的大城,當年嵬名元昊定都於此時,爲了大白高國的臉面就往大里擴建,足以容納三十萬軍民的城池裡,只有不到二十萬人口生活,有許多地方甚至爲菜地、魚塘填充,幾座兵營的校場,佔地能跟紫宸殿前的廣場差不多大小。大公鼎率族人遷移來此,整個渤海部族也只佔了城市的一小半。
到了今天,包括所有逃入興慶府的各族族人,總計也不過七八萬的樣子,只佔了城市的一半還不到。城內的党項人雖是死的死逃的逃,可還有不少藏身其間。他們與遼人的血海深仇自不必說,當種諤、仁多零丁和葉孛麻開始與遼人決戰,他們就設法在城中放起火來。先是無人的街坊,繼而是樓宇重重的寺院,然後是住了人的深宅大院,最後就連囤放糧草的倉屯也一起都燒了起來。
能上陣的士兵當時大半給帶走了,城中留下的兵力僅僅能守住六座城門和王宮。只靠老弱婦孺,如何阻擋得了矢志復仇、又深悉地理的党項人?最後就連興慶府的王宮也給燒成了斷壁殘垣。
在放火之前,整座王城並沒有被毀損。並不是遼人刻意保留,只是沒那個時間,大公鼎領部衆進入之前,佔據此處的遼軍僅僅是將犯忌的東西給處理掉了。在大公鼎到來後,更是直接將整座王城封鎖起來,自己則住進了前西夏國相樑乙埋家的宅子。不過殘存的党項人的一把火,使得王城內外全都化爲了灰燼,大白高國的最後一點象徵也不復存在了。
當種諤領兵抵達興慶府城下的時候,城中已經是烈焰熊熊,城中遼人早就打開了北門四散而逃。進城的時候,甚至一點力氣也沒有花費。
已經站在城牆頂上的趙隆,除了腳下的城牆和街道橋樑,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建築。只是對一名出身關西的宋人來說,又怎麼會爲這一座浸透了宋人恥辱的城市而感到惋惜?除了興奮,趙隆遺憾的僅僅是自己沒有能參與到毀滅這座城市的戰鬥中來。
接到來自於帥府行轅的軍令時,青銅峽中的党項人早就走了好幾天,趙隆沒有半分猶豫就立刻整軍北上,只是還是沒有能來得及趕上這一場會戰。
站在敵樓的門口,趙隆清了清喉嚨,然後恭恭敬敬地朗聲:“趙隆拜見太尉。”
……
呂惠卿已經將自己的帥府行轅放在了溥樂城。
帳下大將曲珍還在做着北進興靈的準備,從永興軍和環慶兩路調集而來的兵馬纔到了不到五分之一,就已經將這一座小小的軍城給填滿——至於鄜延路中的精兵,則是去支援了空虛的銀夏路,以免爲遼軍所乘。
現如今在橫山以北,即便連一個月拿着六百文口俸的小兵都知道,新任的樞密使兼宣撫使就是種五太尉的大後臺,種總管敢於北上攻遼是得到了呂相公的准許。
早些日子呂相公就派了人去通知涇原路的趙隆,命他領兵北上,以便能支援種五太尉。這正好是在得知了青銅峽中党項人北出峽口的消息當天下達的,一點也沒有耽擱時間——從靈州川邊出發,只要向西橫越百里山嶺小道,便能抵達青銅峽谷地南端的鳴沙城。那條小路大軍難以通行,不過幾名信使要通過就很簡單了。
到了這兩天,更是調集了宣撫司一時間能動用的所有兵力,擺出了要全取興靈的架勢。
這是對遼人破盟的報復,竟然敢於撕破剛剛簽訂的協議,來攻打皇宋的邊城,堂堂中國難道還能忍受這樣的挑釁?
剛剛滅掉了生死大敵,卻因爲遼人的狡詐而功虧一簣的西軍將士,對呂惠卿的果敢敬佩有加,話裡話外都在贊着呂相公。
但種樸和种師中卻是憂心忡忡,他們可比下面的士兵多瞭解許多,自然也不會被呂惠卿做出來的姿態瞞過去。
“我已經給東京城送信過去了,就不知道韓學士能不能體諒。”種樸對身邊的堂弟說道。被叫去帥府行轅的路上,臉色和腳步一樣沉重。
他的父親犯下的是幾乎所有士大夫都不能忍受的大忌,即便親近如韓岡,會出手保他種家的可能性也並不高。
种師中的心情就放鬆了一點:“五叔不也說過嗎?如今朝堂上雖然是變法一派,舊黨虎視眈眈,這一回只要勝了,朝堂上的諸公想要嚴辦也得投鼠忌器。等到與遼人開戰,還不是得讓五叔出山?”
種樸默然搖頭。這就是要賭一把,賭士大夫對武人的忌憚和新舊兩黨之間的嫌隙哪一個更深。
可他的父親一向好賭,賭運卻一向不佳。輸了一次又一次,但每到看見機會的時候,都會忍不住鋌而走險,豪賭上一把。
只是有這樣的父親,做兒子的又能怎麼辦?
“十七哥,不用擔心啦!”种師中爲堂兄打着氣,“出兵興靈的事,呂相公不都已經認下了,有罪名也是他先擋着。”
種樸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种師中說得的確是事實。
調了趙隆北上,等於是派去支持種諤的。甚至種諤的行動,有這一件事在,都等於是在幫着背書。
呂惠卿可以說是要將整件事攬過去,不論功勞還是責任。
種樸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他本來已然做好了被父親連累,從此不能再領軍的準備,甚至連他的叔伯兄弟都可能被調去閒職,直到多年後才能被起復。
可現在呂惠卿爲他父親的行動背書,朝堂上要怪罪下來,板子就會打到呂惠卿的身上,至於獨斷獨行、妄起兵戈的罪名,雖說瞞不過朝堂上的宰輔,在明面上也能敷衍得過去了。
但終究也只是明面上。暗地裡的刀槍劍戟,未來不知會有多少。
到了行轅中,兩兄弟立刻就被傳了進去。
“方纔入城的露布飛捷可看到了?!”呂惠卿開懷笑着,“王師已經攻下興慶府!”
種樸和种師中之前就聽說了。這個捷報在兩天前,決戰中擊敗的遼人消息傳來後,更是就已經可以預計到了。
他們齊齊躬身一禮:“恭喜宣撫立此殊勳!”
“非吾之功,這可是令尊的功勞。”呂惠卿搖頭對種樸道,嘴角間的笑意寫滿了諷刺。
種樸道:“全託宣撫運籌帷幄,方有家嚴之功。”
呂惠卿笑容中的譏諷更重了。又說了幾句,便示意兩人退下,而臉色也隨即陰沉了下來。
對於呂惠卿這樣的人,無能二字比任何罪名都讓他不能接受。事情到了這一步,與其認下一個御下不嚴的責任,成爲士大夫中的笑柄,還不如行險,將所有的責任都擔下來。理所當然的,擊敗遼人的功勞或者說罪名也會落到他頭上。
來到溥樂城之後,呂惠卿毫不掩飾對種樸、种師中的看重,就是基本上被撇到一邊的李清也大大地誇獎了一番。
縱然心中恨不得將种放、種世衡在終南山的墳都給刨掉,可呂惠卿仍然帶着寬和的笑意,進城第一天就將小小的溥樂城巡視了一遍,第二天還去了不遠處的耀德城走一趟。
現在這一番佈置總算有了一點成果,不論承不承認,大宋開國以來,第一例從遼人手中奪回土地的功勞,就是他呂惠卿立下的。
只是心中的窩囊氣,卻怎麼也揮之不去。
“大不了降罪去南方,以我的身份翻身也就是幾年間的事。日後一旦舉兵伐遼,又有誰能阻我呂惠卿回朝……功勞就是功勞!”
呂惠卿安慰着自己,心中卻仍是咬牙切齒。
“樞密。”一名幕僚突然遞上一份文稿。
只看了一眼呂惠卿就看出來了,這是前幾日整理出來的記錄守城經過的奏報。呂惠卿爲了表面上做的圓滿,這些天來都是露着一張笑臉做事,心中夠窩火了,沒心思聽種家的子侄自吹自擂。前幾日就收到了這份記錄,可他只是看了一下傷亡數字和斬獲的功勞,剩下的文字連瞥都沒有瞥一眼。
可是被翻開來的這一頁上,由幕僚畫出來的幾個字頓時吸引了呂惠卿的目光:“火箭?飛火槍?”
作爲軍器監的創立者,呂惠卿對任何一種新式兵器都有着足夠的興趣和好奇心。
“東西在哪裡?”他問着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