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當真不要緊?!”
種建中不是質問,而是要配合種諤引出他的解釋。
種諤滿意地看了侄子一眼,道:“冬天水枯,有沒有水還是兩說。即便有水,也淹不到這裡。去年夏天水纔到哪邊?現在天寒地凍,河水一旦流到平原上,很快就會上凍,現在掘了河堤,明天就能給凍上,照樣能跑馬,怕什麼?”
種諤的話,立刻被傳了出去,讓營中士兵們稍稍安定下來。
種建中暗中鬆了一口氣,但心情依然陰沉。
事先不是沒考慮過遼人掘堤的可能,否則也不會遠遠地找個高地紮營。可是現在當真發現遼人準備挖開河堤,終究還是不會有什麼好心情。
種諤照舊拿着酒碗繞行在各堆篝火旁,只是營中的氣氛已遠不如之前熱烈。
慢慢地走過一堆堆篝火,種諤問着種建中:“十九,你覺得遼人什麼時候會掘堤放水?”
“官軍開始攻城……”種建中想了想,“或是去搶奪堤壩的時候。”
掘堤放水,總要選個好時機,能將宋軍一起淹進來換一個大捷才算不虧本,不可能聽到一點風聲就開始吭哧吭哧地掘河堤。
種諤點點頭,“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遼人應該發現我們知道他們準備掘堤的事了。”這樣的情況下,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遼人就會立刻開始掘堤。種建中低聲問種諤,“五叔,怎麼辦?”
“明天繞個道吧,先往西南去。上了堤後再往西北走。追在耶律餘里背後,那邊怎麼也不可能被淹到。”
種諤手上也有幾名對興靈地理極爲熟悉的嚮導,有西夏國滅後投靠來的,也有在溥樂城下被耶律餘里給拋棄的,還有過去以商人的身份來過興靈偵查的間諜。興靈的地理,種諤大體上是瞭解的。
緊追耶律餘里,就能趕上他和党項人的決戰。就算出了些意外——也不用從靈州川的來路往回走,那可是幾百裡沒有半點人煙——改從青銅峽回去,甚至可以就地徵糧。
不過種諤現在可沒有爲失敗考慮後路的打算,除夕的夜空下,他放聲笑道:“我還想做個漁翁呢。”
……
一口氣跑回來了六七百里,耶律餘里知道他麾下士兵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但他更知道,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遷來興靈的各家部族數萬帳,雖說這一回帶了不少士兵南下,但實際上不過是三丁纔出一兵,剩下的還有許多丁壯。給党項人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是不假,也的確讓党項人毀了不少族帳,可安化州——也就是興慶府——還是及時將州中的子民給集合了起來,招入城中固守待援。直到耶律餘里回援爲止,安化州依舊安然無恙。
党項人就在二十里外。如今大軍在外,重兵在內,他們幾乎是被困住了。只要裡外合圍,西夏餘孽最後的一點反撲,也會化爲泡影。
“先好好歇息兩天。”就在一座剛剛被党項人攻破的寨堡中,耶律餘里高聲地發號施令,“等恢復了氣力,就去見一見仁多零丁和葉孛麻!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大遼男兒的豪勇!!”
大昌嗣高聲與衆將一同氣衝斗牛地應和着,但從帳中出來,望了望看不到月亮的夜空,他低聲地問其父大公鼎:“也不知西平府【靈州】那邊水淹到哪裡了?”
“足夠困住種諤就行。拖上三五日,就夠我們殺光這羣党項人了!”大公鼎語調和風一樣的冷。西夏的國都可是他這一族的屬地,被党項人攻打,也不知死了多少族人,更不知損失了多少牲畜。
河渠中冰層很厚,大公鼎也沒把握掘開剛剛修復的那段河堤能放出多少水來。但今年修補堤壩時,大公鼎可是親眼看見河牀比堤外的地面要高,只要冰層下還有水,那是肯定能放出來,也就是多少的問題而已。
大昌嗣猶疑地問道:“可種諤都追上來了,鳴沙城的趙隆會不會也跟着……”
“不論來與不來,我們都必須先贏過面前的賊人再說。”大公鼎望着夜空,聲音冷澈,“只有一,纔有二。”
……
同樣沉黯的天空下,仁多零丁同樣望着夜空。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說道:“今天可是除夕,這算不算守歲?”
西夏用的是宋人的歷法,新年的時候,照樣要團圓守歲,與漢人一般無二。但葉孛麻卻沒有一點好心情,“已經是孤注一擲了,還過什麼年?”
仁多零丁轉過身來,輕笑道:“還在擔心?”
“能不擔心嗎?”葉孛麻反問。
突破青銅峽口的一開始,打得很順利。遼人諸部分得很散,完全沒有防備,無法抵抗併力北向的大軍。不過等遼人反應過來後,抵抗一下就激烈起來了。興慶府到了現在還沒拿下。確切地說,仁多零丁根本就沒有打算去硬攻興慶府,而是試探了一下後,就開始坐等遼軍回師。
耶律餘里回來得狼狽,六七百里都沒好生歇息,士氣低落,馬力也消耗極大。不過別看現在是師老兵疲,但只要給他們歇息上幾天,回過氣來,那就又是生龍活虎的一萬精銳了。
仁多零丁心平氣和,在生死決戰之前,卻看不見半點惶惑,“可知耶律餘里駐紮的位置?”
葉孛麻停了一陣,才嘆了一聲,“……當然知道。”
“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仁多零丁笑問道,“不是如事前所料嗎?”
……
呂惠卿正在夏州。
豐盛卻粗獷的年夜飯並不合他的胃口,只是吃了幾塊烤肉,喝了點酒,現任的陝西宣撫使便回到了後廳歇了下來。
俯身看着鋪在桌面上的巨型沙盤,呂惠卿的心情跟夜色一般深沉。
怎麼辦?擺在呂惠卿面前的,是兩難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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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爲種諤獨走而背書?還是上書承認自己沒能控制住這條瘋狗?
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誰讓種諤都追到了興靈去了?已經不可能追回來了。
當聽說種諤領兵北上,呂惠卿砍人的心思都有了。如果種諤現在就在他的面前,呂惠卿是絕不會猶豫的。
或許在普通的文臣眼中,這完全是個博取功名的機會。將憤怒的耶律乙辛交給東京城中的天子、皇后和宰輔們去應付,自己只要享受奪佔興靈的功勞就夠了。
但呂惠卿不能這麼做。既然他的目標是宰相,那麼他就必須站在宰相的視角去考慮問題。便宜行事的權力,也代表着相應的責任。
雙手撐在沙盤上,呂惠卿默默看着沙盤上的荒漠與高山。窗外的鞭炮聲充耳不聞。
就在這除夕之夜,他必須做出一個選擇!
……
呂大臨和遊酢推門進來時,謝良佐正坐在桌邊。
“怎麼還沒睡?”
遊酢問道。方纔席上,謝良佐可是以不勝酒力而先離席的。
謝良佐擡起頭:“睡不着啊。”
“所以就占筮卜問吉凶?”呂大臨看看攤在桌面上的蓍草,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真要卜筮,還不如燒烏龜殼,最近不是正時興嗎?”
“也是閒來無事。”謝良佐赧然說道。
呂大臨皺眉道:“邵康節舊日欲將術數之學傳授於伯淳先生,而先生不受。顯道欲從康節之學?”
“不是不受,先生說欲通術數,非二十年之功不可,哪得如許時間?!”遊酢更正道,“小弟曾經聽正叔先生說起過,那是熙寧初年的事了。”
“熙寧初年,伯淳先生年齒幾何?‘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先生之心在聖人之易,豈在術數?”
歲末之時,程顥程頤回了洛陽。十幾名弟子也跟着一同到了洛陽。現在都借住在洛陽城中的一間小廟中,離二程的府上很近。除夕之夜,聚在一起吃了頓年夜飯。等過了年,他們就準備跟程顥一同上京。
謝良佐是其中之一。就要去京城了,但他總覺得前方是一片混沌。忍不住就拿了蓍草想占上一卦,問一問吉凶。
不過卜筮之術,一向不被程門弟子看重,甚至輕視,聽見呂大臨如此說,謝良佐擡手就想將已經佔出的卦象給拂了去。
“等等!”遊酢搶上一步,看着桌上蓍草組成的卦象,臉色就是一變,下兌上巽,“這不是中孚卦?!澤上有風。君子以議獄緩死。這卦象可不好!”
謝良佐手停了,輕嘆道:“是‘翰音登於天’啊……”
遊酢臉色更難看了三分。
中孚卦的上九一條——“翰音登於天”,卦則“貞兇”,象曰“何可長也?”說起來,程顥爲太子師,說書資善堂,豈不是字面上的“翰音登於天?”註疏根本就不用提了。
“中孚又如何?不過是‘志未變也’。利涉大川,利貞。”呂大臨嗤之以鼻,“即雲‘有它不燕’,一心一意也就夠了。先聖有云‘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但若是有恆,又何須做巫醫?”
揮袖拂亂了桌上的蓍草,呂大臨決然道:“不佔而已矣!”
……
王安石剛剛睡下,守夜什麼的他根本不在意。如今就是按時睡按時起。雖然對西北戰局擔心,不過就算是遼人大舉入侵,王安石也不覺得能贏得了國勢正盛的大宋。唯一的期盼,天子要是能康復就好了。
蔡確與妻妾兒女團團坐着,已經是宰相之尊,他沒有什麼不滿意了。剩下的,就是如何長保權位。看刑恕傳來的話,洛陽的舊黨已經是死老虎,一個賽一個地老實,估計是皇后把他們給嚇到了。真正的對手,可就是每天擡頭就能見到的同僚。
章惇悠閒地喝着酒。西北的戰事並沒有打擾到他的興致,相反的,倒是讓他心情很好。做了宣撫使後,呂惠卿不論是失敗還是成功,都很難再繼續擔任樞密使了,明年的西府自然是自家說了算。至於遼人,他根本就不擔心,不就是打上一仗嗎,章惇可不覺得會輸!
曾布新近抵京,尚未拿到他的官邸。正在城南驛中,獨坐於燈下,看着奏章、札子和舊檔的副本。郊祀後的兩個月,內外動盪,朝局國政的變化,讓外來者摸不着頭腦。曾布自知必須要儘快掌握朝堂內外的動向,他的同列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蟲,半點也疏忽不得。
蘇頌看着星空,他託人新制的望遠鏡就快要打造好了,過些日子就能送到自己手上,到時候,便又能沉浸在無窮無盡的星海之中。不過明年最重要的還是《自然》,韓岡想要推廣氣學,但蘇頌最想做的,是利用這本期刊與同好交流。
韓絳、張璪、薛向,各有各的心思,卻同在期盼新的一年。
可除夕之夜的深宮中清冷如冰。
病重垂危的趙頊完全沒有恢復的跡象,自然也無人有心過一過新年。向皇后帶着衆嬪妃和一對兒女,向病榻上的皇帝祝過酒,便將他們都送回各自的住處,只有她一人留了下來。
夜色漸深沉,無心節慶的向皇后也睡了過去。
福寧殿內的楊戩正是當值,半睡半醒地守在牀榻邊。睜開一陣,又閉上一陣,抓緊一切時間休息。但他再一次閉上眼睛,就突然睜開了,方纔他似乎看到了些什麼。
並不是錯覺,楊戩揉了揉眼睛,專注地盯着趙頊的手指。片刻之後,他就瞪大了眼睛,“官……官家能動了!!”
他一下跳了起來,放聲大喊,“官家能動了!官家能動了!!”
向皇后一下驚醒,只稍稍迷糊,就撲到牀榻邊,看着突然之間就恢復少許的皇帝,她激動地難以自抑:“快宣韓學士!快宣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