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戰鬥結束了。
並不是已經將城下的敵軍都斬盡殺絕,連首級都收回來了,而是兩隊遼軍騎兵的快速穿插讓種樸感覺到了危險。
遼人高懸在空中的飛船,能看清城中的佈置。在飛船上的指揮下,這兩隊騎兵輕巧地避開了霹靂砲的攻擊範圍,直插城下。
不過一千遼騎,憑着城外的一千精兵,種樸並不覺得會輸。只要在濠河邊佈陣,完全可以較量一下。但計算過得失後,他還是下令出擊的戰士撤回。人數上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一旦遼人和党項人以步騎相配合,就算加上城中可以調遣出來的兩三個指揮的兵力,在最後取得勝利,付出的代價也是種樸不想看到的。
“真是可惜啊。”種樸輕聲自語。臉上卻堆着心滿意足的笑容,在出戰千名戰士中,拍打着他們的肩膀,然後大聲誇獎着他們的勇敢。
無論官兵,人人都是滿面笑容,能一舉大挫敵軍,不管誰來看,都是可喜可賀的一樁勝利。接下來只需要繼續戰鬥下去,將党項人打垮,剩下的遼人總不能騎着馬來攻城吧?
人羣外的李清看得出來,種樸他並不滿足。
若能將三千党項斬殺大半,党項軍的士氣就會徹底崩潰,這一戰不會再派上用場。而以種樸所瞭解的契丹人的作風,他們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攻擊堅城。
這一戰的結果很可能就這麼決定!
但現在,遼軍騎兵逼退了官軍,救回了大半党項士兵,士氣未泄,戰事多半還要拖延下去。
正如種樸所料,下一波攻勢隔了一個時辰後又開始了。
依然是党項人主打,他們這一次選擇了遠離城門和霹靂砲的位置,一個個帶着土包,試圖用最耗時間的辦法攻上城頭。
契丹人也開始配合攻擊。一隊隊十餘人的契丹騎兵開始繞城飛馳,間或向着城上射上幾箭,尋找着城防上的漏洞。另有兩支千人隊,在一里外監視着城門,若是城中守軍再想打開城門,他們啓動後轉眼便至。
不過這樣的攻擊,城上的宋軍應對自如。
兩支監視城門的千人隊很好解決,種樸直接就將八牛弩挪了過去。城頭上的這一動靜被天上的飛船發現,原本還算緊密的隊形,立刻變得鬆散起來,而大旗下的將領也退到了陣後。在澶淵之盟後,射程遠遠超過一里的八牛弩,是契丹人最爲畏懼的守城利器。
繞城騷擾的契丹騎兵更好解決。神臂弓計算提前量並不難,幾十架神臂弓同時射擊一點,三次中總有一次能將飛馳而過的契丹騎兵射落馬下。幾次下來,他們繞的圈子就越來越大,從馬上射出的長箭,也盡往壕溝裡落。
至於仍在往城下衝的党項人,宋軍給霹靂砲加了輪子,直接就推過去了。
看着在石子和泥彈下抱頭鼠竄的党項人,李清搖搖頭:“今天若是破不了城,再想破城,除非城中彈盡糧絕。”
一座兵力充足、城防頑固、糧秣充裕的軍城,只要守軍有堅定的信心,就算宋軍來攻,也必然是曠日持久。別的不說,舊年貝州王則據城作亂,爲了平定這一股叛軍,文彥博和明鎬可是繞城築了一道圍牆,用了一年的時間才攻破了貝州。既然不能一鼓即克,那麼就只能拿時間和人命去填城壕了。
“遼人還沒有拿出霹靂砲呢。”種樸則多想了一點,“若是造得多了,就不得不出戰了。”
但直到日暮,他也沒有看到霹靂砲的出現,僅僅是來回試探,然後在反擊下退走。
遼人沒有一擊破城的打算,看出了這一點的並不知種樸一人。如此穩穩當當地用兵手法,一天下來,種樸覺得他的對手根本不像是傳說中的契丹人,倒像是大宋這一邊的將帥。
“援軍什麼時候能到?”城上城下皆點起篝火的時候,李清問着種樸。
種樸放下湯碗——現在他只能喝稀的:“趙經略知兵,知道什麼時候派兵最合適。”
李清眉頭皺了一下。去年徐禧守鹽州,種諤也是“知道什麼時候派兵合適”,最後的確是大捷。但徐禧死得乾脆,滿城京營將士也死剩下不到一半,城破時逃出來的曲珍都被追奪出身以來文字,削職爲民。若是趙禼也學種樸的老子一般行事,那麼溥樂城,乃至韋州的結果都不會很好。
“溥樂城肯定能守住。縱使慶州隔得遠,鹽州可離這裡不遠。”種樸看了李清一眼,“還是先想想遼人今天的攻勢。”
喝了一肚子肉粥後,種樸召集他的參謀們總結今天的守城經驗,併合計一下爲什麼今日遼人攻城給人的感覺這麼奇怪。
最後的結論是估計可能是昨天的偷營打亂了契丹人的計劃,追擊時算是吃了大虧,所以對面的遼軍主將沒有忍住。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種樸覺得,他們應該是等到霹靂砲打造好之後纔會開始攻城。否則前兩日剛剛抵達城下時,就會立刻攻擊,而不是紮營圍城了。
另外還有一個猜測,說不定也有在正式攻城前,消耗一下党項人的想法。一羣鳩佔鵲巢的強盜,肯定不想看到原主老在眼前晃悠。大宋怕遼人煽動青銅峽中的党項部族。恐怕遼人也擔心宋人盯上了賀蘭山下殘存的党項人。
種樸越想越覺得這個猜測有道理,否則就不能解釋遼人這一回的奇怪舉動。
邊境上的衝突很常見,死傷個百十人,到了朝堂上也不過是打嘴仗而已。宋遼兩國都各有各的難處,不可能貿然開戰。眼下這種規模的攻勢在其背後,肯定有着更深一層的意義。
“爲了區區一小隊遼軍,而破棄維持了幾十年的澶淵之盟,難道里面有耶律乙辛的親爹不成?!”
一個參謀的俏皮話讓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這個道理是沒錯的。
種樸不信事情會這麼簡單,李清自也不信。不過以兩人的身份,想太多並沒有意義,只要守住城池,剩下的就要看朝廷了。
接下來的三天,就是單純的消耗戰,用党項人的性命來消耗城中官軍的箭矢等守城物資。收穫的首級算下來至少能讓種樸和李清官階跳上兩三階——這還是西夏國滅後,種諤和韓岡讓党項人的首級越來越不值錢的情況下能得到的功賞。
而韋州的援軍也來了。
雖說援軍只有一個指揮的騎兵,而且來援的將領還是種樸的兄弟种師中——他在去年調去了甘涼路,但一個月前又調回了環慶——不過對於困守在城中數日的三千官兵們來說,州中和路中都沒有忘掉他們,當然是一樁極爲讓人振奮的喜訊。
可在種樸、李清的眼裡,這更是城外的契丹人想要抓大魚的表現。放過這個區區三百多騎兵,說不定就可以吸引來更多的援軍。
圍點打援,是極常見的戰術。滅了援軍,毀了城中守軍的希望,破城也不再是難事——即所謂的“外無必救之軍,內無必守之城”。
相對於援軍,另有一件事更爲重要。
就是城外的党項人遣使聯絡種樸,帶着書信,說是要投誠。如果城中能給予一定的支援的話,他們甚至可以裡應外合,在契丹人的背後捅上一刀。
這件事讓種樸極爲心動,一舉擊敗來犯的數倍遼軍,自然要比守城功勞大上十倍。有契丹人的首級墊在腳下,面對誰都能高出一頭來——這兩年,折家的上一代十六和這一代的老大,可都是鼻孔朝天長了。
但也不免有些疑慮,誰也說不準這是不是計謀。參謀們一陣合計,覺得還是慎重爲好。雖說党項人可能是被逼上陣,死得太多而想要報復遼人,但萬一是遼人的計策,上當後事情可就無法挽回了。
種樸難得猶豫不決起來,便問种師中:“廿三,你覺得呢?”
种師中想了想,道:“記得去年俺上京時遇上折家的老七,曾經聊起過勝州一役,就是斬首兩萬多的那一戰。當時折七說了一句,‘死了的党項人,纔是好的党項人。’這話據他說是從韓學士身邊的人傳出來的。看黑山党項的下場,倒不像是亂說。”
種樸聽出了种師中話中的意思,皺着眉:“換成契丹人不也是一樣嗎?”
“需要摻和嗎?”种師中反問:“管他是哪一族,全都是蠻夷。以夷制夷沒問題,幫着蠻夷打蠻夷那未免就太多事了。”
見種樸還是猶豫不定,种師中更進一步地說道,“既然党項人想要投順朝廷,至少得交一個投名狀纔是。一人帶一個契丹人的首級來作證明,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廿三。”種樸發着怔,“你今年到王舜臣那裡轉了一圈後,到底學了些什麼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种師中冷笑了一下,湊近了一點,“十七哥,說句實話,你可別見怪。招降納叛這件事,莫說是十七哥你,就是五叔,都不夠資格!這羣党項人若是願意歸附,讓他們去跟朝廷說吧!”
“朝廷嗎?”種樸想着,或許應該可以相信如今兩府諸公,至少他們不是逼死狄青,又打算還回綏德的文彥博。而且那裡還有一個雖不入兩府,但聲名更勝一籌的韓岡。
也就在這個時候,韓岡正拿着一封信往崇政殿中去。
這是折幹交給都亭驛中的僕役的密信,讓其轉交韓岡。在談判陷入僵局,商談的大門向蕭禧關閉之後,折幹這位正旦副使果然有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