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蔡確到底在想些什麼?!”
當天稍晚的時候,韓岡通過自己的渠道,瞭解到了蔡確入宮後向皇后說了些什麼。
雖然不可能是每句對話都一清二楚,但蔡確話中的大體內容,傳出來的三五句也一樣概括了。
韓岡真沒想到,蔡確不僅僅是跟呂惠卿過不去,之後還順帶給了程顥一棒子。
這是幫自己嗎?韓岡可不這麼認爲。
自家的確有跟王安石、程顥一較高下的打算,但蔡確橫插一槓算什麼?!
學術之爭,自然是爭於學術。韓岡文鬥武鬥都不怕,該用的時候也不會心慈手軟。但現在明明是能在學術上堂堂正正擊敗對手,爲什麼要用權術來攻擊。徒貽人口舌,壞了自己和氣學的形象。
想想皇帝前段時間偏幫新學,連禁令都出來了,這在士林中幫了自己多少的忙?多少人覺得新學是理屈辭窮,才只能託於天子之威?日後跟新學吵架,都是個能一下翻盤佔上風的好理由。
現在王安石和程顥沒玩盤外招——韓岡也不認爲流言跟程顥有何瓜葛——他怎麼能先下手?蔡確等於是拿污水往他韓玉昆身上潑。
也好!韓岡陰沉沉地想着。這樣一來,他進言留呂惠卿在陝西也沒什麼關係了。
蔡確不是要蔡延慶去接手呂惠卿的職位嗎?正好,韓岡與蔡延慶也有交情。但並不是說蔡延慶上任,呂惠卿就需要回京。宣撫使司在陝西,呂惠卿做了宣撫使後,本也不方便再插手京兆府的內部事務。
“爹爹。”韓岡家長女清脆的聲音從門外響起,隨即一個小腦袋探進書房,“娘說要開飯了。”
韓岡一笑起身,抱起女兒去吃飯。
家裡的年節氣氛已經很濃了。
從鞏州鄉里送來的年貨今天白天的時候進了城,整整五車的各色雜貨,吃的用的,全都給備齊了。給孩子們的玩具、衣物,更是整整裝了半車,甚至還給還沒出生的第九個子女都準備好了小衣服和長命鎖。就這麼一箱箱地送進了庫房。
各色絹綢、棉布則是一匹匹地從庫房中搬出來,家裡負責縫補裁衣的一班婢女天天挑燈趕工,以便能在過年的前幾天發下去。
桃符、門神、煙花、燈籠,也一項項地備齊。不過由於天子重病的關係,今年韓家其實已經是縮減了很多的佈置——這一點,普通百姓可以無所謂,但朝廷重臣,則尤爲需要注意。
吃過飯,檢查子女的學業,韓岡的生活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次日一早,韓岡便照常先去了都亭驛。
館伴使的陪客工作一日都不能跳過。
遼國使團上下,這些天來在驛館中好吃好睡,已經養得元氣盡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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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禧的氣色更好,面色紅潤,聲音洪亮。
大聲說,大聲笑,前一句跟韓岡說契丹人在草原上如何圍獵,後一句又贊韓岡的種痘法讓遼國保住了多少男丁。
與韓岡相處久了,副使折幹也逐漸變得揮灑自如,緊接在後,就開始大談特談舊年圍剿五國女真的戰績。
蕭禧和折幹早已明白,宋人越是看重自己,就越是顯得他們心虛。而且心虛的原因也找到了。剩下的,就是看看北面是否已經確定要發動了。
韓岡則是同樣不苟言笑,說起天南海北的風物和地理,是如數家珍。當他將談論的話題漸漸引到遼國國內,尤其是配合着折乾的話語,漸及女真各部所在地域,蕭禧和折幹兩人臉上的笑意便一點點變得僵硬起來。
“據聞按出虎水【今黑龍江哈爾濱市東南阿什河】多產金,鴨子河【松花江】畔的頭魚宴韓岡亦是聞名久矣。”
“五國部所在之處山林茂密,但傳聞再往北,則是多黑土,多沼澤,卻是一片平原。”
“聽說從按出虎水再往北去數百里,夏至無黑夜,冬至無白晝。一年間晝夜變化,遠甚中原。”
“按出虎水入鴨子河,鴨子河又匯入黑水【黑龍江】,之後黑水轉爲北流,向東北兩千裡入海。”
“據聞黑水入海口之東不遠,有一巨島,南北上千裡,東西則窄得多。其南端與東瀛蝦夷島近鄰,蝦夷島再往南,就是倭國了。”
韓岡說得開心,蕭禧還能配合着在笑,折幹卻不說話了。
最後蕭禧維持着笑意不變,對韓岡道:“海客傳聞,多有荒誕不經之處。正如《山海經》中所言諸多怪獸異人,又有幾人親眼目見?”
“說得也是。”韓岡點頭,“傳聞總是有着誇大之處。但凡事若總要親眼目見,有時候卻是挽回不了了。”
蕭禧眯起眼睛:“內翰似有所指?”
“此事自有所本。”韓岡嘆道:“日前一個西域小國劫掠了鄙國的商旅,其國主不信鄙國能爲商人出兵。但半年後鄙國官軍出現在其國中,這位國主倒是信了,可惜遲了。”
蕭禧怎麼聽怎麼像是夜郎自大的故事,看着韓岡,覺得他真會說故事。
韓岡當然也是說故事。就任甘涼路後,王舜臣很快便提兵往西域去,動武的藉口,太祖皇帝的臥榻之側就足夠了,何須商旅被劫掠?
上一次甘涼路回報,說是已經穩定了伊州【哈密】周邊,鎮壓了好幾個西州回鶻的部族,而下一個目標就是高昌,等開春後便動手。由於只是千餘官軍加上甘涼路的漢蕃聯軍,消耗並不大,西州回鶻的實力又不強,得到天子批准時,朝中並沒有什麼反對聲。攻下伊州後,在朝野也有了小小的轟動——班超張騫的名氣還是很大的。可是等到天子發病,朝廷上幾乎是在轉瞬間將這件事給忘了。
韓岡一邊與蕭禧聊着天,一邊計算着告辭的時間。但很快,一名親隨匆匆進來,告罪後附耳對韓岡說了幾句,說是外面有內侍奉旨傳話,招韓岡即刻上殿,不過爲防遼人知悉內情,便託韓岡的親隨轉告。
韓岡搖搖頭,根本不瞞蕭禧和折幹,起身告辭:“失禮了,朝廷有急事相招,韓岡請先告辭。”
蕭禧臉上的笑容不再僵硬,而是變得深沉了,他與折幹交換了一個眼色,便道:“內翰請便。”
崇政殿議事。韓岡能身列其中,乃是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執掌內製、爲天子私人的翰林學士,只有參與到朝堂大政中,才能撰寫讓天子滿意的詔書,不至於在遣詞造句上有所訛誤。韓岡雖然不帶知制誥,但翰林學士就是翰林學士,也沒有明文規定,便鑽了這個空子。
不過本質上,還是韓岡在軍事上有着足夠的發言權,而皇后也給了他充分的信任。所謂依靠翰林學士的身份列席,也只是爲了讓他立足於崇政殿中時,能顯得更爲名正言順。
但韓岡還是儘量謹守本分,皇后不問便不會開口,也不會對軍事以外的其他方面多說一句,無論人事、政事,避免干涉到兩府的職權。其實也就是備諮詢而已,跟他的資政殿學士的貼職相配合。
這些日子以來,基本上已經形成了慣例。可今天的緊急召喚完全出乎預料,在路上,韓岡基本上已經大體上猜到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知道事件發生的具體地點。
入宮上殿,韓岡匆匆行過禮,順道將諸宰執的神色收入眼底,便立刻發問,“究竟是出了何事?”
“韋州溥樂城被圍。”章惇沉聲道,“據報兵力超過兩萬。”
答案不出所料,地點也在預料之中,“原來是在溥樂城。”
韓岡自然記得,多日前環慶路上報伏擊了犯界遼人的地方,正是爲韋州外圍防線中最爲靠前的據點溥樂城。
向皇后心神不安,雙眉皺着,問道:“學士,這可是遼人的報復?”
換做是趙頊這麼問,韓岡只會反問一句“是與不是又有何干”?但對眼前的皇后,就不方便這麼說了。
“不是,縱然遼人這麼說,也只會是藉口!”韓岡一口咬定,“遼人本有犯界之意,無論是否有溥樂城的伏擊,他們都會南下,否則就不會有蕭禧爲使。且若不是遼人攻到溥樂城,如何會給城中守軍伏擊的機會?乃是賊喊捉賊而已。”
“那以學士之意,當如何處置?”
“命環慶路出兵逐寇,穩固韋州,保住溥樂城。至於如何做,趙禼自知。”韓岡停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遼人若有心犯界,絕不會侷限於區區韋州。涇原、銀夏,乃至河東,都要做好防備。尤其是涇原和銀夏,加上環慶,此三路與遼人的交界處相隔甚近,同時受到攻擊的可能性很大。”
“之前章卿也這麼說。還提議設宣撫司,以樞密使呂惠卿爲宣撫使,統掌陝西兵事。以此可以震懾遼人,以示決心。”向皇后主動將韓岡上殿前的議論說了出來。
之前進殿時見蔡確臉色不對,韓岡已經有了幾分猜度,現在倒是證實了。看看臉色更加難看的蔡確,還有看着腳前,不與自己對視的章惇,韓岡也把握到了許多事。
立陝西宣撫司,留呂惠卿在陝西。是他跟章惇、薛向的約定,也準備回報蔡確的昨日之言。沒想到章惇沒忍住,倒是先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