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結束了朝堂上的喧譁,使得朝會能夠重新繼續下去。
在御史臺已經確定要集體出外的現在,蔡京肯定是要繼續向上走了。
不過今天的事並不算完,崇政殿那邊纔是決定司馬光此次上京的最後結局。
當然,朝會上上演的這一幕活劇之後,也沒人能認爲司馬光還能翻身。最多也只會給他一個體面。即便是皇帝還想維護平衡,也沒辦法保住司馬光。誰讓韓岡和司馬光徹底撕破臉皮,沒有留下任何轉圜的餘地。非此即彼,趙頊若是敢偏袒司馬光,韓岡敢直接遞奏狀請辭。
兩府宰執要參加崇政殿議事,其他朝臣則不需要。
可當朝會照着正常的流程結束後,韓岡回到太常寺,從宮中來的一名內侍卻也追到了衙中。說是崇政殿再坐改在午後,讓韓岡依時與會。
這名叫楊戩的小黃門離開,韓岡想了一陣,搖搖頭,不知道皇后有沒有通知司馬十二。
如司馬光這樣外地上京的重臣,在朝會之後,天子肯定是要抽時間在崇政殿問對。
一方面體現對重臣的看重,另一方面也要藉機瞭解一下地方上的詳情,並徵詢重臣對當前朝局和政令的看法。兼聽則明,偏信則闇,中主以上,都知道該這麼做。
若皇后根本就不遣人通知司馬光,那麼這位太子太師就徹底沒戲了,完完全全失去了皇后的信任。
……
定下了午後再去崇政殿,向皇后先回了福寧殿中探視趙頊的病情。
趙頊此時沉睡未醒,但臉色看着還不錯,讓她放心了一些。從內殿中出來,向皇后在御書房中坐下一開口就是司馬光:“給司馬宮師送些藥過去,過幾天就讓他回洛陽!”
“奴婢知道了。”以司馬光今天在殿上的表現,只讓他回洛陽已經是很寬厚的待遇了,賜些藥物也算是讓這位老臣面子上能過得去,宋用臣應聲後低頭又問:“聖人,給司馬宮師送什麼藥?”
“韓學士之前給雍王開的是什麼藥方?”向皇后冷着臉說道,“就給司馬光送一模一樣的過去!”
宋用臣沒動彈,他的腳沉得像灌了鉛。皇后竟然對司馬光厭棄到了這一步!
“怎麼?沒聽明白?!”向皇后見使喚不動宋用臣,頓時柳眉倒豎,聲調高了八度。今天在殿上,她已經受夠了大臣們的氣,想不到現在連一名閹人都使喚不動了。
宋用臣連忙跪了下來,臉貼着地上的金磚,俯首帖耳,急聲道:“聖人!好歹也要顧全一下太子的體面吧。司馬光是太子太師。他本人雖不足論,但如此待遇東宮之師,傳將出去,豈不是讓世人覺得太子不尊師道?實是有累太子名聲啊!”
向皇后冷眼瞪着宋用臣。背後傳來的莫名刺痛讓這名大貂璫汗水溼透了衣衫。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向皇后緩了口:“那就照規矩來好了,尋常給幾位相公賜的什麼藥,就給司馬光送什麼藥去。”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宋用臣連忙起身,倒退着出了殿。
宋用臣退下去了。向皇后仍是面如寒霜,猶自怏怏不快。喝了一口飲子,稍稍壓住了心頭火,又想起了在殿上的事。隨即點起了勾當皇城司的石得一:“石得一,王中正現在在哪裡?”
石得一道:“王觀察現在應該在會通門那邊。”
“速去找他過來!”向皇后有事要問問王中正。
王中正正在禁中宮城的南大門會通門處鎮守。
這些天來,他身爲帶御器械,與三衙中幾位太尉配合着一同謹守宮掖。仗着不弱的名聲和觀察使一級的地位,讓手底下的班直和禁軍一個個老老實實,沒有起來鬧事。
此時朝會上交鋒已經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局勢將會由此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到了這一步也算是看得分明瞭。
所以當一名小黃門帶着皇后懿旨來傳召的時候,他便氣定神閒地起身,然後又腳步輕快地往福寧殿處趕過去。
能跟垂簾的皇后多接觸,是王中正夢寐以求的事。可惜他官品已高,不方便常留於宮中。
內侍的官階在升到從八品的內東頭供奉官之後,便到了頂。之後想要再往上升,只能轉入武官序列——這其實也是爲什麼開國以來內侍往往能名正言順地領兵上陣的法律依據。
不過由此一來,控制內侍升遷的權力,便轉入了政事堂和樞密院的手中。所以本朝的內侍不能爲患的緣故便在此處——地位不高時,可以由宮中掌控,可地位一旦升格,便要受外廷牽制——這也是爲了避免唐時閹人廢立天子的局面。
王中正都已經是正任的觀察使,若是現在就死了,越兩級追授節度使都有一半的可能。自然,王中正肯定不會拿性命去換一個節度使,他還想安安然然享受榮華富貴。當日後再有戰事,他這位內侍中的第一名將,也肯定是要爲君分憂的。
只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當有心進取的天子中風病倒之後,他這個以知兵聞名朝野的內宦名將,能不能得到皇后的認同,其實是很難說的一件事。要是皇后厭武喜文,治事保守,那他可就全無用武之地了,最好的情況,也只能是去期待日後太子秉政會改回當今天子的作風。
快步來到了福寧殿,皇后就在外殿中的御書房裡翻看着奏章。
除了人不同以外,御書房中的擺設,都是王中正舊日所熟悉的一切……其實還是有一點區別的,御桌旁的白屏風,已經添了一塊新的。舊的屏風上,大半幅面已寫滿了人名,有百十人之多——這些全都是趙頊看好,準備任用的低品臣僚,除了福寧殿書房這裡,崇政殿那邊還有一面。而新的屏風上,則只有寥寥數人的姓名。
出乎王中正的意料,向皇后的召喚卻是針對當年的開拓橫山和廣銳叛亂:“……記得王中正你當年是奉旨去的陝西,那時的情況,多多少少應該還知道一些吧?”
王中正雖驚訝,但也不慌不忙。蔡確拿着當棍棒敲打司馬光的那段舊事,方纔他也回憶了起來。他慢慢地組織語言:“微臣的確就在陝西。當其時,慶州兵變,關中動盪。故微臣奉官家之命,趕往延州宣詔,召回羅兀城中的精銳去平叛。而韓學士,當時受宣撫陝西、河東兩路的韓大觀徵辟,爲宣撫司管勾傷病事,身在羅兀城中。”
當年的陝西河東兩路宣撫韓絳,眼下是以宰相的身份在外,得受觀文殿大學士,故稱之曰韓大觀。但這位韓大觀,向皇后多多少少知道他並不算稱職。
向皇后還記得十年前發生的那些事。當時的皇帝先是因爲修築羅兀城成功而欣喜不已,繼而前方兵事不順,就變得憂心忡忡。等到慶州叛亂的消息傳來,京中一日三驚,皇帝也茶飯不思,日夜守在武英殿中看着沙盤。而後宮中,也同樣是人心惶惶。
那時的皇帝還年輕得很,登基才幾年就開始主動攻向西夏了,但也是冒險得讓人難以安心。從回憶中抽出思緒,向皇后繼續聽王中正說過去的故事。
“那是羅兀城下西賊由西夏國相樑乙埋領兵,兵力幾近十萬。幸而城中良將強軍雲集,又有知兵如韓學士的文官輔弼,所以能從數倍於己的西賊眼皮下順利撤出,甚至連傷兵也一個不落的都帶了出來,城中資材糧秣全都燒光,只留一空城與西賊。”
向皇后聽得全神貫注,王中正可是當年那一戰的當事人,說的雖然簡略,但聽着卻有驚心動魄之感。
“那一夜,微臣與韓學士、張總管領後軍而行,西賊銜尾追來,卻被我殿後的數千官軍設伏大破之,一戰斬首千餘級。戰後論功,韓學士的功勞,便只在主帥張玉、高永能之下,微臣也忝居其後。”
“那是你的功勞。”向皇后道,“你一個內侍敢於殿後,沒丟了官家的臉面,受賞是應該的。”
王中正聞言登時滿心歡喜,通過這個態度,他已經把握住了向皇后的想法。
“一回到延州,從羅兀城回來的官軍便立刻向咸陽趕去。這都是鄜延、環慶的兩路精銳,能讓天子安心的,也只有他們。”
王中正不着痕跡地跳過了他自己回延州後就稱病的那一段,繼續說平叛的事。
“仁宗以來,能興兵據城的叛亂也就那麼幾次。貝州王則,保州韋貴,而後就是這慶州的吳逵。不過王則、韋貴,都是據城而守的守家之犬,叛後皆坐守城中,待死而已。唯有吳逵,破慶州後立刻南下,如狼似虎,鋒銳難當。要不是在邠州有遊師雄設伏陣斬劫吳逵出牢的首惡,打掉了叛軍的銳氣。準備過渭河的時候,又得當時的秦鳳副總管,被任命爲招捉使的燕達阻截於咸陽,長安恐其不保。”
向皇后點了點頭。這是司馬光的運氣,多虧了燕達和遊師雄。
燕達她是知道的,是她丈夫之前最看重的將領,年紀輕輕便擔任了三衙管軍,前些年尚在京任職的時候,輪班守衛宮掖,頗見過幾面。
遊師雄這個名字雖然向皇后很陌生,可就在一個多時辰前,她在殿上纔剛剛聽人提起過,也正是她想向王中正徵詢舊事的原因之一:“聽說遊師雄是韓學士的同門?”
“正是!不過他比韓岡投入橫渠門下要早得多。遊師雄,字景書,是治平二年的進士。在陝西文臣中,以知兵而著稱。舊年邠州破賊,便是最好的例證。之後在緣邊各路任職,也都有上佳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