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頵自覺自願地主動請外,爲他的皇兄祈福,對向皇后來說,絕對是個好消息。
韓岡的話,向皇后知道多半是假的,就算再去問韓岡本人,他也絕不會再承認。但在心底裡,向皇后還是懷着幾分期盼,希望或許真的能感動上天。對主動去祈福的趙頵,頓時就更添了幾分好感。
不過嘉王趙頵的這一手,雖說是把自己從世人的非議中給摘出來了,但也是將他的母、兄逼到了牆角邊。
皇城司的石得一剛剛來稟報說,今天京城市井之中,在昨夜所發生的一切傳播開來後,皆在評說太后太過偏愛次子,不顧惜長子的性命。拿鄭伯克段一事作比較的不多——畢竟對普通人來說很生僻——但虞舜爲其父和弟弟所害的故事,倒是有人說了不少。有關堯舜的故事,市井小兒都是知道的。而且隨着消息的擴散,太后和二大王的聲望只會越來越低。
“太后現在怎麼樣了?”向皇后問着身側的內侍。
藍元震弓了弓腰,“回聖人,方纔保慈宮來人稟報,說是太后還是沒有用膳。”
向皇后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吩咐道:“去請蜀國公主入宮,讓她好生勸勸。官家還要臉面呢……”
太后自昨夜拂袖而去後。今天在保慈宮中誰也不見,連飯都沒吃,一直都在哭。說起來向皇后也不覺得她的姑姑當真會爲了一個二兒子,坐視長子病死,長孫夭折,現在的哭泣,更是傷透了心的緣故。但誰讓太后昨夜沒有將那位二大王趕出京去,這是向皇后永遠也無法原諒的,更不會爲她在世人面前辯解。
雍王趙顥則是被班直押回了府邸,向皇后恨不得他早點死,但又怕他當真自盡,壞了天子的名聲,所以還派了金槍班繼續留守。
這兩位現在在京城中的名聲已經壞到了極致,向皇后也並不是太擔心事情還會有什麼反覆。
但太后畢竟還是太后,皇宋以孝治天下,太后的身份在這裡,終究還是不可能拿她怎麼樣。現在將她近於軟禁地派了親信班直護衛保慈宮,一時間雖不會有太大的風波,但日後未必不會有人同情。
到底該怎麼處置,還真是難辦。
向皇后頭昏腦漲的,不知道該拿她丈夫的母親和弟弟怎麼辦纔好。無論如何,她都不想看到丈夫的名聲被拖累,但她更不想看到趙顥有捲土重來的一天。
甜香的赤豆羹喝在嘴裡,一點滋味都沒有,口中只是發苦發乾。
她並沒有則天皇后的決斷,也沒有章獻皇后的手腕,更沒有繼承她曾祖父向敏中向文簡的才華,僅僅是個普通的婦人,平日裡勾心鬥角的對象也不過是她丈夫的嬪妃而已,哪裡應對得了現在的局面?
“聖人,宋用臣回來了。”
向皇后坐直了身子,道:“讓他進來!”
宋用臣很快進來了,他手上捧着的詔書立刻就讓向皇后明白,韓岡拒絕奉詔。
這是不出意料的事,向皇后也沒指望韓岡能一下子就接下詔命,照常例,在接受之前總會推拒個幾次。任命宰執如是,任命小臣如是,任命學士亦當如是。
“韓學士怎麼說的?”她問着宋用臣。
“韓學士說‘殿下厚德之愛,臣銘感於五內。惟臣斗筲之材,難當四職之重。今天韓岡能身兼四學士,明日便有人能兼五學士,再過幾十年,不定就有人能三殿三閣一玉堂全都給一身擔了。爲日後着想,不當爲此而破例。’”宋用臣將韓岡的回覆一個字不差地轉述給向皇后。
向皇后沉吟着,前幾句是常聽到的辭讓之言。但後面的一段話,卻讓人有些難以判斷。聽起來言辭懇切,而且深有遠見,的確像是不想接下這份任命,而不是故作姿態。可萬一猜錯了呢?豈不是傷了韓岡這位功臣的心?
“藍元震,你看韓學士是什麼意思?”向皇后問着身後。
藍元震卻嚇得立刻跪下來了:“聖人,這不是奴婢該說的!”
向皇后低頭看看趴伏在腳下的大貂璫,皺起了眉。但也不能說藍元震他做得錯了,閹人本就不能幹政,尤其是她剛剛開始垂簾,權同聽政,多少隻眼睛和耳朵都盯着她這邊呢。
只是向皇后拿不準韓岡的想法,跟外臣打聽,說不定還會被誆騙了。她瞅瞅仍跪着的藍元震,又看看面前的宋用臣,“宋用臣,你說說看,韓學士是什麼想法?”
宋用臣也撲通一聲跪下了,連磕幾個響頭,叫道:“聖人,奴婢不能說啊!”
向皇后心中恙怒,喝問道:“你是當面聽着韓學士說話,親眼看着韓學士辭了詔命。你不說明白,誰能知道韓學士是怎麼想的?”
宋用臣又磕了幾個響頭,見向皇后依然不鬆口,方纔敢陪着小心地開口說道,“……聖人,以奴婢之見,聽韓學士的口氣,應該是真心爲朝廷着想。否則就不會說最後一句話。”宋用臣一邊說着,一邊偷眼看看向皇后的表情,“聖人若當真決斷不下,可以問一問官家,想必官家定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向皇后點了點頭,也跟她想得差不多。
自己一時興起給了韓岡一身四學士的任命。現在想想,的確有些過分了,對韓岡本人也不好。要是韓岡一口應承下來,反而不好辦了。幸而韓岡知道分寸,不但拒絕了,還言辭懇切地說明了原因。
向皇后看着繳回來的詔書,沉吟不語。
世間都說韓岡是宰相才,過去她只是知道韓岡功勞一個接着一個,卻又時常讓官家心情不快。就是跟韓岡之妻王旖的接觸中,對韓岡的瞭解依然不多。但從昨夜到今天,向皇后算是明白宰相之才的評價是從哪裡來了。
“不過還請聖人再發一份詔令,加韓學士以資政殿學士和翰林學士二職。”宋用臣卻又說道。
“這是爲何?”向皇后有些不解地問道。
若是韓岡僅僅是裝模作樣的請辭,當然要再下一份詔書,甚至三份、四份,但現在能明白韓岡肯定是不會接受的,這樣還要連番下詔?
宋用臣道:“可世人看不到這一點,他們只知道聖人你沒有再下第二份制誥。若是一辭便罷休,那就顯得之前的制誥不是真心實意。爲了讓韓學士能明白聖人的好意,至少也要三四次才行。”
向皇后點頭受教。她知道朝廷任命高官,經常會有辭讓的劇目上演。但在具體的細節處理上,還是缺乏足夠的手腕。這是眼光和判斷力的不足,沒有別的原因。
在過去,向皇后頭上有太皇太后,有太后,伺候這兩位就已經夠頭疼的了,加上當今的皇帝根本就不會允許後宮干政,使得向皇后根本就沒有機會去了解該如何處理政事。她欠缺足夠歷練,這都是要靠時間和經驗來逐漸磨鍊成型。
派了內侍去翰林學士院請人,向皇后看着御案上高高摞起的奏章,實在是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奏章上雖然都已經貼黃,總結了主要內容,甚至兩府連批示的意見也加在了上面,但權同聽政的向皇后知道,若是一切都按兩府的意見做,最後只會落到被架空的份。
“還有什麼事?直接念。”一天下來,向皇后已是疲憊不堪,閉着眼睛,指了指奏章,讓藍元震拿着念給自己聽。
可藍元震拿起一份奏報只看了一眼,臉色驟然一變,舌頭也彷彿打了結,“這是太常禮院問政事堂,政事堂的相公們不敢專決,來請聖人決斷。”
“是什麼事?”向皇后靠在椅背上,依然懶得睜開眼皮。
“昨天是郊祀,雖然官家……但也是完成了……這個郊祀後的賞賜……”藍元震的話結結巴巴,越說越是艱難。
向皇后已經睜開了眼睛,雙瞳中燃燒着熊熊怒火,形狀姣好的雙眉也在一點點地挑起,最後,她一下爆發了出來,嘶啞的怒斥撼動了整座殿堂:“官家都那樣了,他們還只想着賞賜!!!”
“聖人!”藍元震忙叫道,“朝臣可以不慮,但京師的軍漢可都是隻認得錢。而且……而且……”他看着向皇后的臉色,不敢再說下去了。
“而且什麼?”向皇后一陣慘笑,“都發,都發!跟政事堂和樞密院的相公們說,該發的都發!”
藍元震心稍稍定了一點,又小聲地問:“那個……三大王的事該怎麼辦?”
方纔一通耽擱,這件事都給忘了。
“既然三叔要全兄弟之義,就讓他去好了。”向皇后只覺得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點起了藍元震,“你帶着弓箭直護衛,再從天武軍調一個指揮。陪着三叔去。”
藍元震走到殿中,磕頭領命。
向皇后低頭俯視着這位大貂璫:“藍元震,吾跟你說明白了。三叔這一回要是出了一點事,你就不用回來了!”
“聖人放心,奴婢明白!奴婢明白!”藍元震連聲應了,趕急趕忙地告退離開。
向皇后撫着額頭,手肘撐着桌面,將臉埋在掌心裡。
政事千頭萬緒,許多事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妥當。官家不能勞神,不能事事都徵詢,在經過了昨夜的事後,宰輔們她又是一個都沒辦法相信。
從掌心中傳出來的微聲中藏着些許嗚咽:“怎麼就這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