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舒心放意行所願(上)

呂公著鬚髮皆張,顯是怒不可遏。他昂首立於寢殿中,厲聲怒斥道:“皇宋以孝治天下。陛下今日以皇后權同聽政,不知孝在何處?”

呂公著的斥責,讓向皇后臉色驟變。這個罪名太大了。忠孝是國家的根本大節。在家思孝,入朝思忠,忠孝二字是一體兩面,是儒家社會穩定的根基。就算是天子也不敢明着違反孝道,否則如何勸導臣子忠心?

“呂樞密何有此言?”王珪站了起來,擋在前面,“此事陛下自有因由。”

“縱有因由,也不當陷太后於不義。”呂公著衝前一步,聲音更大了三分,“陛下不以太后、而以皇后同聽政,敢問世人當如何視太后,太后又當如何自處?!到了英宗皇帝忌日,不知陛下在神主前能無愧否?!”

呂公著如此激烈的反應有些出人意料,甚至連外殿的王中正和張守約都聽到了聲音,咬着牙跑過來看風色。

韓岡也同樣覺得意外。他不信呂公著沒看出現在的風向,硬頂着來也沒有任何意義。即便不想落一個反覆無常的名號,也不應該這般義憤填膺。

呂公著從來都不是王安石那種倔強得認死理的臣子。呂夷簡陰狠狡詐從來不缺,家學淵源,他的兒子怎麼可能是剛直嚴正的清介之臣?

兩年前的陳世儒弒母案中,呂家的人爲了自保,幾乎將大理寺都給收買了。沒呂公著點頭,能這般肆無忌憚?知情識趣,那是必然的。可現在呂公著一臉正氣凜然,卻好似包孝肅附身的模樣。

韓岡冷眼看着呂公著到底要玩什麼花樣,也不站出去跟太子太保打擂臺。反正他今天做得夠多了。過猶不及,現在該發揚一下風格,讓其他人有機會做個表態。

韓縝站起身,打着圓場道:“呂樞密,這不過是依章獻明肅皇后舊例,依循故事而已。”

章獻明肅皇后,也就是真宗的劉娥劉皇后,她在真宗晚年病重的時候,曾經以皇后的身份代爲處理政事。

但呂公著立刻駁了回去,“天禧年間的皇宮裡,可沒有皇太后在!”

呂公著的氣勢高漲,但王珪今天也是第一次做得像一名宰相,他沉下臉:“王珪有聞,宮保曾治《春秋》。不知呂宮保怎麼看鄭伯克段於鄢這一條。鄭莊公待共叔段,做得是對是錯?”

殿中衆人聞言,齊齊悚然一驚。王珪的這個比喻好狠!韓岡都被嚇到了,驚訝莫名地看着王大丞相,心道他還真是敢說。

鄭伯克段於鄢,是《春秋》開篇第一年最有名的一樁公案,是有關鄭莊公和他的母親武姜及弟弟共叔段的故事。

武姜生鄭莊公時難產,所以討厭這名長子,而喜歡幼子共叔段。當共叔段成年後,覬覦國君之位,小動作不斷,而鄭莊公卻一直優容,甚至給了他最好的封地。直到共叔段在武姜的支持下,舉起叛旗,鄭莊公這才整軍討逆,擊敗了共叔段的叛軍,並將武姜囚禁。

在歷代儒生們的眼中,這一件事,武姜和共叔段縱然有過,但鄭莊公的過錯也不輕。有弟不教,縱容太甚,也是共叔段敢於謀叛的原因。所以夫子微言大義,用一個“克”字,來表達了對鄭莊公的不滿。

王珪這個比喻,等於是在說,趙頊就是爲了避免這個結局,才特意讓皇后而不是太后來垂簾。但用武姜和共叔段來形容高太后和趙顥,如果沒有相應的行爲,那就是極爲惡毒的污衊了。

蔡確回頭看了看,發現趙顥已經連站都站不穩了,手扶着高太后方纔坐的交椅的椅背,整個人都在發抖。

蔡確只覺得自己的思路變成了一團亂麻。在自己入宮之前,福寧殿裡肯定發生了什麼,只有王珪、薛向、韓岡和張璪這幾位宿直宮中的人才知道的事。

只是蔡確想不通,要是在他們幾位回家的執政重新回來前,對天子現在的這個安排已經有了決定。爲什麼當天子要皇后垂簾,王珪、薛向會那麼驚訝?而太后也早該拂袖走了。而且呂公著的宮保又是怎麼回事?

想不通啊。蔡確恨不得用錘子敲自己的腦袋,將靈感敲出來。

章惇也狐疑地將視線左轉右轉,想在王珪和向皇后的臉上發現點什麼。方纔他還準備站出來表態呢,但王珪的一句話把他都驚得縮了腳。王珪的話等於是在給高太后和雍王定罪,並不僅僅是爲了駁斥呂公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讓王珪這枚滑不溜手的至寶丹如此迫不及待地表忠心?

呂公著也看到了,狠狠地瞪了已經失魂落魄的二大王一眼,“太后縱有過,可以私下規勸,哪裡能弄得滿城皆知。這世上豈有曝父母之過的道理?!”

原來如此。韓岡算是聽明白了。

前面呂公著請皇太后垂簾,現在情況有變,也不方便立刻改口。將錯就錯地強硬到底,還能博取一個直名。但呂公著口口聲聲不離孝道和太后的臉面,調門的方向明顯地轉向了趙頊所用的手段,而不是他這個詔令的內容上。

韓岡暗自嘖了一下嘴,比起這等成了精的老滑頭,自家還有得磨鍊。

坐在牀榻邊的向皇后這時候起身,端端正正地面對着朝堂上地位最高的一衆臣子:“方纔韓學士有言,陝西耀州,河北祁州,有兩座藥王祠靈驗非常,若有至親去祈福,或有奇效。敢問呂宮保,不知這兩位至親是該去還是不該去?”

寢殿內頓時靜了。

“好手段!”章惇喃喃低語。

蔡確和韓縝也立刻擡眼望向韓岡,眼裡只有震驚。

三人都是人精,一下便想得通透。

呂公著也是氣焰一收,一下就怔住了。看看趙顥,又看看韓岡,難以置信地再轉回來:“難道太后……”

“長輩的過錯,做晚輩的怎麼敢說?”向皇后態度強硬。

在內有丈夫的支持,在外又有幾名宰執和韓岡等重臣輔佐,而且還抓着太后和雍王的把柄,一下就變得底氣十足。

呂公著低下了頭:“臣無話可說。”

他前面縱然已經服軟,只是要維持一下體面,但他決然沒想到,事情的性質會這麼嚴重。

若皇后所言爲實。這件事如果傳出去,沒人能說天子半句不是,而都會指責太后不識大體,雍王有不軌之心。以太后和雍王的今夜表現,王珪用武姜和共叔段來比喻,並沒有太多不合適的地方。

眼角的餘光只能看到韓岡的腳尖,呂公著心頭憋得發慌。眼下的一切全都是這個灌園小兒帶來的結果。

以呂公著的才智,就算只有向皇后的幾句話,也能想明白是怎麼回事。

同樣的話由不同的人來說,得到的結果是不一樣的。如果是自己私底下勸說,縱然艱難一點,但使太后點頭同意,讓兩位親王出外爲天子祈福,還是可以做到的。可這話換成是韓岡開口,那麼聽在高太后的耳朵裡,就只有四個字——包藏禍心。

呂公著自問,換做是自己心裡面也要打鼓。難道韓岡的打算就只是讓人出京嗎?一路上就不會做手腳?就算天子不做,也會有人想爲天子分憂!

但這番心思如何能公諸於衆,如何能取信於世人?人們只會說高太后太偏心,想趁長子重病,讓最喜歡的次子佔據皇位。當士林清議和民心全都在天子和皇后一邊,那麼太后、雍王無論如何都翻不了身了。

這個機會是韓岡帶來的,是韓岡讓天子可以理直氣壯地將權同聽政的資格交給皇后,而不用擔心朝堂上的反彈,更不用擔心皇宮內的暗流——人心向背,今夜一過,皇后可以輕而易舉地控制住皇宮內外。

呂公著已是啞口無言。

韓岡自呂公著身上收回了視線。從他的反應上看,朝野上應該不會有反彈了,最多也只會有點雜音。

今夜雖是百轉千折,終究還是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局。

爲什麼要起用舊黨,因爲太后將會垂簾。

爲什麼要無視多年心血,因爲太后將會垂簾。

爲什麼要忍辱負重,因爲太后將會垂簾。

趙頊之所以拖着殘軀,百般謀算,根子就在太后身上。

只要太后無法垂簾,進而控制朝堂,那麼舊黨無法上臺,新法不會被廢,而雍王也只有回家閉門思過的份。

當權力落入皇后手中,太后在宮中的地位將會隨之縮減,皇子的安全更能得到保障。換做是太后垂簾聽政,那麼後宮中,向皇后連站都沒地方站了,至於趙傭,只能將性命託付在太后的心意上。

所以韓岡必須要賭一把。

提議二王出京,與其說是趕人,還不如說是逼趙頊和高太后撕破臉皮。刻意引發高太后的怒火,讓趙頊明白妥協退讓也不會有好結果。

以妥協求團結,而團結不可存。以鬥爭求團結……現在也不需要團結了。

要引發太后的怒火併不難。韓岡一直都清楚,太后恨自己。這並不出奇,若是自家最疼愛的兒子的名聲被人毀了,而且一日一日地被世人嘲笑,韓岡也絕不會輕饒。所以自家說得任何話,落到太后的耳朵裡,都會被扭曲成別有用心的圖謀。

而天子這邊,並不需要趙頊對太后怎麼樣。一邊是韓岡定然被重責,以至獨子性命多半難保,另一邊,不過是頂撞一下母親,又不會傷其性命。孰輕孰重,自不用多說。只要趙頊能想得到,只要敢去想,要做出韓岡想要的決定,那是必然的。

只是高太后的反應如此激烈,逼得天子痛下決斷,還是超出了韓岡的預計。甚至讓他暗暗心驚,高太后藏在心中的恨意不知積累了多少,恐怕已經將自己視若仇讎,一旦由她垂簾,結果當真堪憂。

幸好賭了這一把,也幸好對手是個更年期的老太太。

結局近乎完美,韓岡的思緒已經飛到了明天……應該是今天的早朝上。

宰執齊齊入宮的消息肯定是傳開了,呂公著被封太子太保的消息也定然保密不了,但具體細節卻不會有人知道。

屆時,朝堂上的樂子不會少。

韓岡帶着些許惡意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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