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註定是個不眠的夜晚。
趙頊的病情牽扯了千萬人的心。
如果從高處望下去,可以發現內城中靠北的幾座廂坊,燈火比往日要多得多,到了兩更天,也沒見幾盞熄滅。
不知有多少人豎起耳朵,等着宮裡面傳出來的消息。
呂公著回府之後,只用了一刻鐘叮囑家裡的兒孫這段時間要循規蹈矩,然後就回到書房開始寫信。給家裡的,給洛陽的,給相州的,給親友的,一個時辰過去,桌上的信封已經多了五六封。
不僅是他,許多官員都在給親朋好友寫信。天子危在旦夕,帝位或將轉移,政局劇烈的變動,在這過程中,便隱藏着一步登天的良機。
王安石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可他只知道趙頊是在宮宴上發病,可具體的病情無由得知,這讓王安石憂急上火,直後悔沒有參加郊祀大典。只半日工夫,嘴角便生了燎泡,疼得厲害。
“爹爹。”王旁一手端着熱水,一手託着兩枚蠟丸出來:“這是上次玉昆遣人送來的牛黃清心丸。”
王安石捏開蠟丸,拿過來便就了白開水便吞了下去。
韓岡送來的成藥或是藥材,其品相全都是最高等級的。儘管韓岡不會去佔官中的便宜,但只要他掏錢買,自然皆是真材實料。這也算是厚生司中官員、乃至吏員們的福利。
只是藥吃了不會立刻見效,嘴角依然火辣辣地疼,王安石在廳內走來走去,坐不安穩。
“去玉昆、章子厚和薛師正家的人還沒回來?”來回走了幾圈,王安石又問着相同的問題。
王旁搖搖頭:“還沒有。爹爹還是先回去休息吧,等人回來了,孩兒會立刻通知爹爹的。”
“嗯。”王安石應了一聲,卻還是在廳中打着轉,一點也沒有去休息的意思。
眼下皇城落鎖,其他途徑打探來的消息全都不靠譜,只有被留在宮禁中的宰執和韓岡纔會有準確的消息。王安石也派了人出去,但到現在爲止還沒有迴音。這怎麼讓王安石不着急。
“相公,章副樞在外求見。”一名家丁匆匆進門向王安石稟報。
“他怎麼來了?”
雖然疑惑,王安石仍是遣王旁出門相迎,將章惇請進了內廳中。
“子厚,你不該來的。”一見章惇,王安石劈頭便道。
以眼下的局面,章惇親自登門,極有可能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屆時御史發難,新黨在兩府中可就沒人了。蔡確、薛向之輩,無論如何都撐不起新黨的門面。
“現在的局面,派別人來轉述是說不清的。章惇這是必須來見相公一趟。”章惇語氣堅定地說着。
章惇事先並沒有跟韓岡聯繫,但韓岡能想到的辦法,章惇不可能想不到。而且與韓岡多年爲友,有些事,不必韓岡明說就能感覺得到。只能在驛館裡待着的王安石的作用,比起兩府中的宰執們加起來都要大。
王安石嘆了一聲,也不再多說什麼,轉而神色緊張地問道:“子厚方自宮中出來,不知天子病情如何?”
“幸而有玉昆在。”章惇隨即便一五一十地將天子病發後,直至他出宮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轉告給王安石。
聽完章惇的敘述,王安石沉默了許久。只是用力眨着發酸發澀的雙眼,不讓自己的淚水流出來。一想起當年才十八歲的皇帝,王安石的心便一陣劇痛。
那是他的皇帝,可也是他的弟子啊!
當年趙頊與自己一起討論如何變法興國,通宵達旦亦不知疲倦。一說起滅夏平遼,收復燕雲失土,打下一個太平江山,那灼灼生輝的雙眼,彷彿依然就在眼前。
雖然這些年來是疏遠了很多,但來自皇帝的信任依然不減。也就在昨天,天子還漏夜來訪,這份恩遇,前世罕有。昨夜聽天子提起收復燕雲,雖然言辭中對兩府的保守多有不滿,但還是打消了立刻攻遼的念頭。不過趙頊也自信地放言,最多十年,十年之內就能舉兵滅遼,完成夙願了。
只是這突然一病,卻讓滿腔的豪情化爲泡影,還讓堅持反對新法的舊黨,等到了機會。
章惇說着自己的擔心。
“難不成他們還能讓二大王登基廢除新法?”王旁質問道。
“還不至於讓雍王登基。”王安石搖搖頭。
趙頊既然有子,舊黨若是擁立趙顥,只會在士林中留下惡名。舊黨之中,在乎名聲的人很多,如鄧綰那般敢於“放眼好官我自爲之”的臉皮,還是沒有太多人能比得上。
“有玉昆的話在,短期內的確還不至於如此。”章惇輕聲嘆道,“但太后垂簾聽政的麻煩只會更大。”
王安石點了點頭。天子人還在,加之自家女婿保證其能恢復說話能力。不論韓岡的保證有多少把握,又有多少是屬於在拖延時間,王安石覺得短時間沒人敢投注到趙顥身上。
且雍王不喜新法,太后也一樣反對新法,既然結果相同,順理成章地支持太后垂簾,自然要比支持雍王的人更多。換成幼主登基,或是延續現狀,高太后必然垂簾,那時事情就會很棘手了。
不論是則天武后也好,還是本朝的章獻明肅劉皇后,在垂簾之前,都已經有過親歷政事的經歷。武后幫有目疾的唐高宗批閱奏章,劉後助病重的真宗皇帝處理政務,等到正式垂簾秉政,才能得心應手。可就算如此,在軍政二事上,也算不得出色,只是權術上厲害而已。
倉促之間垂簾,又是從來沒有經歷政事,以高太后的性格爲人,要說王安石不擔心,那絕對是謊話。當年連親手撫養其長大的曹太皇都不給面子,如今權柄入其手中,又豈會息事寧人,鎮之以靜?
“新法之功,世所共睹,難道還能廢了?”王旁強調道,“那時國事必然敗壞!”
“舊黨的怨恨不在法度上,而是他們一直被壓着不得上臺。要是他們在乎國事敗壞,當年國用入不敷出,虧空至千萬貫的時候就不會只顧着拆臺了。等司馬君實之輩紛紛粉墨登場,就算恢復舊法中有何差錯,只要全都推到相公和新法上就行了。”
“司馬君實不是這樣的人。”王安石搖頭道,“以他的性格,若是他入居東府,新法縱然會廢,也不至於諉過與人。”沉吟了一下,他補充道:“而且免役法應該不會動……當年司馬君實可是寫過變衙前役爲僱役的札子。”
章惇難以苟同地搖了搖頭,實在太天真了。縱然司馬光曾是王安石的好友,而且司馬光的人品也深得王安石的認同,但畢竟自當年割席斷交之後已經是十三年過去了,司馬光和王安石兩人也從不惑之年走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已經是在花甲之年上下,怎麼還能以舊時眼光看人?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何況十三年?只能看見舊時友人施展抱負,縱然兩起兩落,但天下由此改變。洛陽的司馬光,又怎麼可能還能保持住當年的心境?
一名朝臣最寶貴也最能有所成就的十餘年時光,消耗在洛陽城的故紙堆中,對於一名有能力、有想法的士大夫來說,這個仇怨比殺了他還要重上許多。就章惇而言,生不能就五鼎食,死亦要以五鼎烹,在故紙堆中消磨時間,他寧死也是不會甘心的。
看得出章惇的不以爲然,王安石又暗暗一嘆,強打起精神:“現在說這些也有些多了。說不定天子吉人天相,很快就能康復。”
說罷,還輕笑了兩聲,只是笑聲中只有沉重。
章惇板着臉,天子康復,那是韓岡都不敢保證的事啊。縱是藥王弟子,也只敢說不日能開口而已。何況醫者在病家面前諱言病、死二事,就算是病人活不過冬天,也只會曲言道若是到了春天,便不會有大礙了。
王安石和章惇兩人——甚至包括王旁——對醫理都有所瞭解。中風的後遺症既然到了癱瘓和失語的程度,那麼病人本身,基本上也就能拖上一年半載而已。而且延安郡王才五歲,就算天子還能再多活兩年,也撐不到趙傭長大成人,太后垂簾便是必然。
王安石和章惇都沉默了下去,王旁忽而開口道:“玉昆的事,要不要通知一下妹妹那邊?”
“應該會有人通知的。”章惇說着,想了想,又道,“不過還是再派個人去說一下比較好。”
……
送走了前來報信的一名小黃門,得知韓岡將會留宿宮中,王旖便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韓雲娘從通內院的小門中走進廳來,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姐姐,官人不會有事吧?”
王旖有些勉強地笑了笑:“皇后和賢妃求官人還來不及,怎麼會有事?”
“但……”韓雲娘仍覺得王旖的臉色不對,還想追問,卻被周南扯了一下衣袖。
出身自教坊司的周南,眼光只比王旖差一點。知道韓岡面臨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危局。插手進皇嗣傳承,就像是走上了懸崖峭壁,只要一步錯了,便是落入千丈深淵的結果。
周南鬆開扯着雲娘衣袖的手指,玉容蒼白。若是二大王登基,或許她自盡纔是最好的結局。
“沒事的,官人一定有辦法。”嚴素心小聲地安慰着周南。
王旖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她已經將韓岡留宿宮中的消息遣人傳去了城南驛,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等丈夫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