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邊皇后和幾名嬪妃驚喜的叫聲,驚動了廂房內外所有正關心着趙頊安危的人們。
趙顥瞥了一眼過來,神色中帶着驚疑甚至是一絲懼意,但沒等韓岡仔細分辨過趙顥的表情,他就又換上了欣喜欲狂的面具,湊近了蓋着黃綾被褥的御榻。
韓岡輕輕搖頭,擋回了緊跟着投射過來的幾道驚奇的視線。這真的是巧合,絕對跟他沒有一點關係。不過韓岡進來前,幾位御醫又是扎針,又是灌藥,只要趙頊不是快要斷氣,這麼一番折騰,怎麼也該醒了。
但除了韓岡本人以外,其他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向韓岡望過來。沒人會以爲這是自然而然的結果,韓岡作爲藥王弟子,不管怎麼說也當有一份特殊的能力存在。就算韓岡不通醫術是肯定的,但特異的能力,也能讓他表現得面面俱到。
病榻上的趙頊睜開了眼睛,圍在榻邊的人們,不論真情假意,浮在臉上的都是驚喜關切的笑容。
韓岡的眼中有着淡淡的同情,昨日還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今天就成了病榻上的殘廢,這樣劇烈的轉變,不知道趙頊能不能接受得了?
但韓岡很快就發現他多慮了,這個發現讓他的心沉了下去,沉浸在了最深的海溝的最底層。
趙頊的視線漫無焦點,從他睜開眼後,就讓人感覺他眼神中充滿了茫然。在皇后嬪妃還有兒子呼喚下,也看不出有多少變化。而他臉上的表情因爲中風的緣故,變得很是怪異,更是讓人捉摸不透。
過了片刻,在衆人越來越失望的時候,趙頊發出了聲音。他張開口,可並不是過去聽慣了的金口玉言,僅僅是從喉間發出一陣荷荷的怪聲。
看着這樣的丈夫,向皇后一下變得失魂落魄。朱賢妃也用力摟緊了兒子。只是在過於年幼的趙傭的眼瞳中,依然透着茫然。
韓岡的臉色微微泛白,掩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頭。趙頊的病情遠比想象得要重得多。這一次的中風,從時間到結果,都是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通往外殿的通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隨即章惇便出現在門外,又毫不猶豫地跨步進房。
“陛下醒了?”
“天子醒過來了?”
“已經沒事了?”
幾人同時出聲,隨即章惇領頭,蔡確緊隨,然後是王珪、薛向等幾名宰執魚貫而入,呂公著雖是拖在最後,但磨磨蹭蹭地也走了進來。幾名內侍追在宰輔們的身後,卻都沒有敢攔着他們。
在聽到寢宮內殿傳話說官家醒了,第一個不顧一切就往內宮闖的便是敢作敢當的章子厚。這原本應該宰相作出決定,章惇卻自顧自地行動,逼得其他宰執不得不跟着一起走。
擅闖內宮自然是失禮,而且有罪,但落在天子眼裡,卻是不顧個人安危,更加忠心的表現。如果都沒有做,那倒是無話可說。但有一人或是幾人做了,那麼沒有動彈的,自然會被記上一筆。眼下法不責衆,最後也不會追究。
可是,但章惇等人見到了趙頊的現狀,在一瞬間的驚喜之後,卻又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陛下!陛下!臣是王珪啊……”王珪充滿感情地呼喚着,但趙頊手指也沒動一下。
經過御醫們一番檢查——其實也不用御醫開口,檢查的過程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大宋的第六任天子,在今日的中風之後,不但失去行動的能力,甚至連開口的力量也失去了。
韓岡以沉思的表情應對所有試探的目光,始終保持着沉默。
他的心中很有些疑惑。在他看來,中風雖然身體反應遲鈍,但意識卻不一定會受到太大的影響。就算傷到了頭腦,也不是一下變得癡呆般的老糊塗。韓岡前世今身也是見過幾位中風的患者,口齒不清,嘴歪眼斜,行動不便,甚至癱瘓,可韓岡卻沒在其中見過一位真正中風發病。就此變成癡呆的病例。
只是此時韓岡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考慮醫學上的問題。對他來說,這是最糟糕的結果。自然,就是趙顥最想看見的局面。
也正是因爲有了先入爲主的看法,韓岡才能在趙顥的眼神中找出他暗藏的欣喜。
“果然。”韓岡心道,這位二大王從來都不是讓人心服口服的人選。
如果趙頊能夠清楚明白地表達自己的心意,就算是癱瘓了也不打緊。一個依然掌握着權力的皇帝——儘管比之前肯定要損失一點——有足夠的能力來爲自己的兒子鋪平通往大慶殿御座的道路。
或者乾脆是趙頊一病不醒,就此駕崩。以他留下的朝堂和餘威,朝臣們也完全可以推趙傭上位,而不用擔心任何阻撓。
只要當下的幾位宰執能堅定支持趙傭,儘管還沒有出閣,但皇嗣的身份還是讓趙傭能夠順理成章地繼承大統。
王珪一直都是趙頊的心腹,十年來其他重臣在兩府中進進出出,甚至將天下都攪得天翻地覆的王安石都已經兩進兩出,可王珪一直都被留在政事堂中。他就算不敢旗幟鮮明地領頭擁立趙傭,也決然沒有膽量轉頭就背叛趙頊。蔡確最會看風色,一般來說不可能將身家性命壓在趙顥身上。
已經完全失去存在感的呂公著,在朝堂上代表着舊黨的勢力。可只要還有皇嗣在,決定誰繼承帝位的時候,任何一位以君子自詡的舊黨臣子都很難拋棄自己的名聲,去支持趙顥——儘管他一直都表現得反對新法。而且作爲世家子弟父親是前代權相,本人又經年執掌西府,呂公著根本不需要表態,他只要等待結果就夠了。就算是趙顥上臺,也不能動他呂家分毫,甚至還要優加寵禮。真正會在帝位傳承上搏一把的,反倒是那些地位不高、名聲不顯的卑官小臣。
擔任參知政事的韓縝,他的情況也跟呂公著類似,絕不會爲了日後可能到手的宰相之位,而爲趙顥搏命。同樣的理由,薛向也不會差得太多。剩下的章惇,他肯定是兩府之中,最爲堅定反對趙顥登基的一人,都不用多想。
文官如此,武將也是一般。三衙中的幾位太尉也都是在趙頊手中提拔起來的。趙頊的發病突如其來,若是在數日之間進行帝位更迭,上四軍也好,班直也好,開封府中管軍的將領們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與其他有資格爭奪帝位的宗室——其實也就一個趙顥——搭上關係,完全不需要擔心有人能動用武力來爭奪帝位。
最關鍵的還是趙頊在位日久,而趙顥又沒機會建立自己的勢力,倉促之間並沒有發力放手一搏的能力。
但眼下的情況就不一樣了。趙頊活着,卻跟死了沒有兩樣。政務、軍事、禮儀,還有繼承人,一切天子該盡的義務,以他眼下的狀況都沒有辦法去完成。依照舊例,必然是太后出來垂簾聽政。在趙頊中風的情況下,一個小小的宮廷政變,就能讓趙顥坐上大慶殿中的御座。
而且理由更是冠冕堂皇。爲了大宋的基業着想。不能讓太后垂簾太久,但讓過於年幼的皇子來繼承大統,同樣也是不合理的。
趙頊也許只是不能將自己心中的想法化作語言表達出來,但對於一個致力於掌控天下的人來說,這樣已經可以判定他不適合再坐在現在的位置上了。或許對趙頊來說,這樣纔是最大的悲哀,比死還痛苦。
趙傭被朱賢妃抱在懷裡動彈不得,烏溜溜的眼睛望着趙頊,半點也不關心現實中發生的事。
“阿彌陀佛,真是上天保佑啊。”趙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皇兄能醒過來實在太好了。”
趙頊完全沒有動靜,讓趙顥繼續上演他那滑稽的獨角戲,“外面現在肯定是人心惶惶。”他看看王珪,“從今天開始,東西兩府應該就得輪流宿衛宮城,那可就是要辛苦了。”
王珪嘴裡發苦,這就是要逼宮了?雖然作爲宰相,可以嚴詞厲色地直接駁斥趙顥,王珪也的確張開了嘴,可突然間變得乾涸的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
章惇眯起的雙眼變得危險起來。
這不是說的對還是錯的事,而是有沒有資格說的問題。宰輔們接下來該怎麼做,天子可以發話,皇儲可以建言,太后、皇后在皇帝不能說話時也有資格說話。區區一介宗室,縱然貴爲親王,也是決然沒有資格插嘴——不論說多少,也不論說什麼,沒資格就是沒資格。
宰相這時候應該直叱其非,換做是韓琦或是王安石爲相,能當場讓趙顥下不了臺來,根本就不會在乎高太后就坐在旁邊。可惜眼前的宰相是王珪。他只顧着關切地看着趙頊,雖沒有附和,可也沒有叱責,渾然沒有聽見的樣子。
王珪、蔡確不頂事,就連自命君子的呂公著都當了啞巴。帝統更迭中事,臣子沒有做好覺悟,又豈敢妄自發言?
趙顥一切都看在眼裡,嘴角浮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又驟然收斂,變得莊重嚴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