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中,沒人敢於耽擱天子的詔令。
請王安石出山的詔書,已經交由快馬南下。皇六子均國公趙傭晉封郡王一事也確定了下來。延安郡王這一封號,將會在冬至南郊之後,成爲趙傭的新頭銜。而供皇子讀書的資善堂,也將在明年年節之後,正式開啓。
至於侍講資善堂的人選,韓岡自然是呼聲最高的人選之一,王珪、蔡確這些宰輔,在議論中也同樣有着很大的機會一同侍講——真宗時的宰相王欽若曾侍講資善堂,有此故事,宰執出掌資善堂順理成章。
只是因爲天子將任命王安石主管殷墟發掘,立場明顯地站在了新學的一邊,國子監中的學官也都摩拳擦掌,想抓住這個機會,將下一任的皇帝給拉到新學這邊來。反正給皇子講課,跟官職高低無關,而且也沒人規定,資善堂中給皇子上課的老師的人數。
對於世間紛紛擾擾的議論,韓岡卻是全然沒有放在心上,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如此。就是《本草綱目》的編修工作,他也一點不着急——反正司馬光奉詔編修《資治通鑑》,已經拿了十二三年的朝廷撥款,也沒有見有個成果出來。儘管司馬光肯定是想要將他的那部流傳千古的名作完成得盡善盡美,但有他在前,韓岡完全不用將自己逼得太緊。
所以到了休沐的這一天,韓岡便悠悠閒閒地帶着一家老小去城外看比賽,不是蹴鞠,而是賽馬。賽馬場離城有近十里地,一去一回,再看個幾場比賽,一天時間都可以打發了。
其實這也是如今許多東京市民,乃至士大夫們打發閒暇時光的新去處。
秋末冬初的時節,秋收秋賦全都結束了,縣中也好、百姓也好,閒了下來。儘管秋收秋種,與東京城內城外的百萬軍民關係不大,但比賽的賽程,依然是要配合農時而來。東京蹴鞠聯賽,以及賽馬聯賽,也就在這個時候重新點燃戰火。
賽馬場離城近十里,原本還不在大路上,離得還挺遠,是一片引水不便的平臺地。這樣的臺地,做農田實在是不適合,又不是依山傍水,也沒人拿去建別墅。不過修成賽馬場卻是再合適不過。
若是在官道邊,就是離了東京城有二十里三十里,一樣是人煙輻輳。也就這種不在官道上的地皮,才能讓主管聯賽的東京賽馬總社給買下來。
“本來義哥兒是準備起名叫做馳逐聯賽、馳逐總社,但華陰侯則反對說還是叫賽馬乾脆利落,一聽就知道做什麼的。又不是孔夫子寫書,字喻褒貶,越隱晦越好。本來就想要東京城中無論士庶都能來這裡,起的名字太晦澀,引來一羣沒錢的村措大就不好辦了。義哥兒後來寫信給我抱怨說,以後改蹴鞠叫踢毬好了,這樣也是乾脆明白。”
韓岡笑着,坐在車中,向王旖說着賽馬總社組建時的趣聞。言辭間,倒是不掩對那個乾脆爽快的華陰侯的欣賞。
王旖則蹙着她那一對線條優美的秀眉,她還是剛剛從韓岡這邊知道賽馬總社的背景。且不說對銅臭味太重的對話覺得不舒服,華陰侯的身份更是讓她感到不自在:“華陰侯不是太祖一脈嗎,怎麼拉了他進來。官人,你的身份不一樣,可不能跟宗室走得近!”
王旖滿臉的憂心,這跟齊雲總社不同。
主管京中蹴鞠聯賽的齊雲總社,雖然也有不少宗室、皇親、世家、重臣、豪商參與其中。但由於最早的發起人都是商人,之後摻和進來的派系又太多。以至於去年更替新會首時,甚至不得不拿幅屏風遮着,讓一衆大小東家到屏風後投黃豆黑豆來選,而後又安置了二十多個副會首來平息衆怨——在東京城中,都是當笑話來說的——這樣人多嘴雜的反而就不用擔心。
可賽馬聯賽,一上來就是宗室,如今華陰侯還在裡面佔着會首的位置,這可是遺人把柄。
“不用那麼擔心。先看看是爲了什麼走得近?”韓岡在車廂裡冷笑着,“飛鷹走馬纔是宗室的本分。越是敗家的子弟,越是一名好宗室。”
華陰侯趙世將出身太祖一脈,秦康惠王的嫡孫。不用說跟武人打交道,就是交接文人、題詩唱和那都是犯忌諱。但跑馬走狗就不同了,便是天子也能優容,甚至巴不得他們那麼做。御史臺也不會瞎了眼睛,去找這麼老實做人的宗室的麻煩。
當然,趙世將作爲一名宗室子弟,是不會出來見韓岡這名重臣的,韓岡也不會見他。
“宗室之中,一個個花錢厲害,卻沒本事去做營生。朝廷每年花出去的錢糧,六成半用在軍中,兩成半是官吏的俸祿。剩下一成,則是養着幾千宗室。但入不敷出的人還是多。在岳父立宗室法之後,許多人連官俸都沒了,”韓岡瞥了妻子一眼,“就只剩個宗室的名頭。前幾天,大宗正寺裡面鬧騰的事,你沒聽說?廣州蕃坊的一個大食蕃商竟然娶了宗女,秦悼王那一脈的,是貪着兩千貫的聘禮嫁了出去。要不是那蕃商暴卒,市舶司出面要析斷遺產,這件事還不至於會爆出來。”
韓岡掀開窗簾,讓車窗外冰寒的空氣衝散車廂中濃濃的檀香菸味,“華陰侯只是站在外面的門面,太祖一系多少人靠他接濟。要不是看在這一點分上,天子也不會這麼容易就對賽馬場點頭。賽馬場這麼一大片地皮中,裡面可是有七成是官產。從開封府手中買來時,奏章都是從天子手上走了一遭……不過如今賽馬場一個月能上繳給府中一千餘貫,已經趕得上京城蹴鞠聯賽的五分之一,比桑家瓦子、朱家橋瓦子都多得多,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人撤了這賽馬聯賽。”
何況日後還有誘使豪門貴胄從西域求購上等良馬的好處。漢武帝從大宛奪回來的數千汗血寶馬,一千多年下來,血脈早就斷得乾乾淨淨,肩高四尺半的戰馬在軍中都能算是頂級貨色了。現在出現在賽馬場上的基本上都是河西馬對河北馬,或是青唐馬對契丹馬,很是可憐。
更好的汗血寶馬,眼下就只有天子的那一匹由王舜臣獻上的浮光,自然不可能下場比賽。但趙頊如今放養在御苑中,聽說是愛如珍寶的浮光,已經讓不少參與賽馬聯賽的豪門動起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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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正與王旖說着話,車廂外突然傳來了幾聲敲擊聲,然後一個謙卑討好的聲音透進來:“學士,夫人,前面轉過去就是賽馬街,再有半刻鐘就要到低頭了。”
“還挺快的。”韓岡只覺得纔出了城門沒多久,想不到大半程路這麼快就走完了。
載着家眷的馬車一般快不起來,跟駝了人的驢子差不多,幾乎是行走的速度。在京城的街道上,經常能看到一輛馬車旁邊,跟着十幾名徒步前進的僕役。
“這是今年夏收後,招人重修了道路的緣故。可是費了不少的神。”
“記得是何矩你的提議?”韓岡說着就掀開車簾,先看到了一張討好的笑臉,而圓圓的笑臉上的一對眼珠,看着車窗下,不敢乘機偷窺車中。不過車內王旖早早地就將帷帽帶上,用垂下來的薄紗遮住了面容。
何矩聽到韓岡的話,臉上喜色更甚,他是順豐行在京城信任的大掌事。他事先得了韓家的通知,早早地便在京城西門口候着,一出城門就迎了上來。胖大的身子,就騎着匹老馬在前面領路。
他一心就想在韓岡面前討個好,眼下聽到韓岡的讚許,頓時心花怒放,卻還是竭力謙虛地說着:“小人只是提了一句而已,比不得做事的。”
韓岡笑了笑,不置可否。視線越過何矩,在通向賽馬場的賽馬街兩邊,有着兩排店鋪。全都敞着門,裡面人滿爲患。
韓家的車隊轉進了這條街中之後,前進的速度也慢了下來——路上的車馬和行人竟然比之前官道上還多了許多。
韓家一家老小,總共坐了四輛車,外面還有十幾騎做護衛。韓岡不想宣揚身份,自己就坐在車廂中,外面的護衛,也沒有打起他的招牌。
而且從規模上看,韓家的車隊走在路上,也不是很顯眼。那些排場大一點的重臣,僕役往往百十數,包括吃朝廷俸祿的元隨,老遠就舉着肅靜避道的牌子在前面。就是富貴一點的人家,家裡的女眷出去上香,往往也是僕婢男女幾十號人一起出動。
在賽馬街上,帶着家裡人出來,全家出動來看比賽,看起來不獨韓岡一人。就在前面,還有舉牌喝道的。韓岡示意了領路的家人,不要去跟人爭道,在後面慢慢地跟着,也不急着上去。
但就在韓岡收起窗簾的時候,向後面一瞥眼,就看着行在側後方的車窗上,探出了兩個好奇的小腦袋,張望着街上的行人和店鋪。
身爲官宦子弟,出生後常年悶在家裡,極少能出來走動,也難怪這般好奇。韓岡也不對一向嚴厲的王旖說,笑着放下窗簾,在車中端端正正地坐好,等着到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