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政事堂回到編修局,已經是快黃昏了。
離開政事堂的時候,王珪和蔡確親自將韓岡送到了庭院中。蔡確還好說,王珪身爲宰相,禮絕百僚,他在政事堂中降階相送,可是極之難見的殊禮。
迎客送客,是在正門前,還是在院中、廳中、階上、階下,這都是有規矩的,尤其是在官場上,些微的改變都免不了會惹起他人的猜疑。
在富弼之前,普通的官員受到宰相接見後離開,宰相最多也只要站起來就夠了。當富弼做了宰相,送客無論尊卑,皆起身相送到公廳門前。自此之後,成了定製延續了下來。不過,今日王珪和蔡確送韓岡,規格則更高了一層,從禮儀上,可以說將韓岡對等看待了。
這基本上可以說是王珪在表態,對韓岡這一次的舉動表示支持。
與王安石同榜高中,則一直以來,對王安石都有幾分競爭心理存在的王珪,不願一直處在王安石的陰影下。能打壓一下新學,對王珪來說,是樂見其成的一樁妙事,尤其出手的還是王安石的自家女婿。多走幾步路,也算不了什麼。
王珪的小心思,韓岡看得很明白,也是早有了解,要不然也不會跑到政事堂來,與在崇政殿的蘇頌配合着拉開戲幕。
只是韓岡對王珪的支持能堅持多久不是很指望。王珪一向是以天子的心意爲依歸,就算現在看起來是支持自己,只要趙頊頭一搖,到時候還是會改弦更張。而蔡確也是差不多的類型。這樣的人根本沒辦法讓人相信。
說起來,沈括也是類似的人,要不然也不會被趙頊和自家的岳父給打入另冊了。相對而言,還是蘇頌的人品更值得讓人信任,將蘇頌請來做副手,也是由這方面的心思在。
韓岡今天來政事堂披露甲骨文和殷墟之事,也只是想與崇政殿的蘇頌同時出手,等天子正式表態,消息早就傳開了。
踏進編修局的小院,濃濃的藥草味就撲面而來,充斥鼻端。這段時間下來,韓岡也聞得習慣了。
幾名小吏上來將韓岡的馬給牽走,韓岡將繮繩和馬鞭遞過去,問道:“蘇侍讀可回來了?”
“回端明的話,蘇侍讀半個時辰前回來的。”
“只有蘇侍讀?”
“就蘇侍讀?”
小吏疑惑地搖搖頭,不知道韓岡爲何這麼問問:“沒有別人了。”
韓岡點了點頭就往裡面走。蘇頌回來得比自己還早,也沒人來取走存放在這裡的甲骨,看起來情況不是很順利的樣子。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以趙頊他做了十幾年皇帝后逐漸變得威福自用的性格,也不可能一下就反過來贊同韓岡。
韓岡走進廳中,聽到他回來的動靜,蘇頌從內廳裡走了出來,一句韓岡便問道:“玉昆,情況如何?”
韓岡搖搖頭:“跟子容兄你那邊比,當時要好一點,不過也只是一點而已。”
蘇頌也是搖頭嘆氣,與韓岡一同進了內廳。
內廳中,刻有文字的甲片骨片裝滿了兩個木箱子,本來是免得天子降旨要這些甲骨時手忙腳亂,事先給收拾好,但最終還是無用功。
蘇頌拍了拍箱子,又是嘆了一口氣。
韓岡將箱蓋打開,珍貴的甲骨用貧民在冬天墊鞋子的褥草小心地一片片包起來,充當緩衝。爲了以防萬一,事前做的準備不少,生怕在路上給顛壞了。從相州運回來的時候,也是這麼做的。作爲藥材,碎了裂了不會影響藥效,但作爲珍貴資料的記錄文件,碎了可就再也彌補不回來了。
“這是什麼?”蘇頌突然探手從箱子中翻出一張紙片,這是他這兩天所沒有注意到的。打開來一看,就是很簡單的點和線組成的讓人莫名其妙的圖案。
“我說怎麼找不到了,原來是掉到了這裡面了。”韓岡瞥了一眼後,與蘇頌道:“這是安陽縣甲骨出土最多的位置,算是輿圖。”
“玉昆果然是心細如髮。”蘇頌看了之後,便疊起來順手放到了桌上,“有了這份輿圖,日後發掘也方便了許多。”
“也不能只侷限於輿圖。其實若真的開始發掘,就是出土時,周圍的土層地樣,都得讓人給畫出來。”
“嗯?這是爲何?”蘇頌不解地問道。
“占卜的位置,占卜的儀式,很有可能從埋藏的地點中找到痕跡。要是光是注意這些甲骨,忽略了那些殘跡,雖不能算是買櫝還珠,可也是把寶貝給丟了。”
韓岡說得只是些後世粗淺的常識,但蘇頌聽得卻是連連點頭,一副有會於心的模樣。畢竟這還是在發掘工作完全是由貪心的盜墓賊或是村民們來完成的時代,士大夫只會坐在家裡研究,最多也只是拿着放大鏡來查看銘文和式樣。
不去實地觀察,怎麼可能會總結出考古時必須遵守的規矩?韓岡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時代坐在家裡自以爲能知天下事的無知措大。這樣的人,可是標準的韓非子的五蠹。
蘇頌點着頭,覺得韓岡說得很有道理。
什麼叫禮?可不只是祭祀儀式和待人處世的規則,官制、樂制,乃至建築規格,全都包括在內,都屬於禮的範疇。
城南青城的祭天圜丘,外形、大小、高度和臺階的數目,皆有定製,一點也差錯不得。幾千年後,後人看到圜丘,當也能從中印證到此時的郊天之制。
“不知道殷商時的儀制究竟是什麼樣的,要是能由此知曉一二,也不枉這一番的辛苦。”
“商禮和周禮肯定是有區別,但必然也會有共同之處。要不然聖人也不會說,‘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
“說得也是。”蘇頌點着頭。
出自於《論語》的這三句話,後兩句確立了後世王朝遵循周禮的規則,一切都仿效周禮中的定製來,縱有差別,也是萬變不離其宗。但前一句,可就是聖人承認周制是參考了夏、商二朝的制度。
這裡的監通鑑,乃借鑑之意。所以文字、經籍和禮制的源流必須要追本溯源的這個主張,能從孔子那裡得到足夠的依仗。
任何人想要反對韓岡的論點,就必須先證明聖人的話有錯,或是用另外一種與韓岡相逆卻又還能讓人信服的解釋來取代現有的詮釋。而且身爲殷商孑遺的孔夫子,有關夏商兩代的言論,還有更多。韓岡倒想看看,誰有這個本事,能有理直氣壯的理由來壓倒聖人之言。
“不過這件事得儘快才行。”韓岡很是憂心,“消息現在傳出來了,就怕被人趕去相州一通亂挖,想想洛陽和長安,那裡的古人墳塋都變成什麼樣了!”
“天子可能還要多想一想。”蘇頌不便說趙頊的壞話,也只能留在肚子裡腹誹。
“此事雖是在意料之中,不過若是讓殷墟受了我的連累,那韓岡可就是名罪人了。”
韓岡一聲輕嘆。看着珍貴的文物被人盜掘,賣給了那些像松鼠一般只喜歡收藏的士人或是富商,完全不去研究其中的價值,最後在幾百年上千年的歷史進程中散佚無蹤,那可是讓人惋惜之極。
《尚書》也好,《竹書紀年》也好,全都找不到原本了,如今能看到的,可全都是各方拼湊出來的結果,使得許多地方讓人不免有杜撰、僞作的感覺。
但韓岡也知道,天子遲早會坐不住的,根本不需要着急。
今天他和蘇頌在崇政殿和政事堂中所說的一切,兩天之內,就能傳遍京城。十日之內,相州城中能涌進一大幫子古董商。
研究碑文和篆刻的金石學可是當下最熱門的學問之一,別的不說,跟韓岡過節極深的呂大臨在金石上的造詣,就是第一流的。身在長安城邊,只要有心,能得到的古董數不勝數,將興趣培養成能力,呂大臨已經可以算是一名一流的金石學專家。
金石這麼熱門,靠着那羣有錢有閒的士大夫賺錢的商人也是不在少數。有些身家的士人買些金石之物,或出錢拓印,這些開銷,便是古董商們的利潤所在。
對於士大夫們來說,這是打開儒學源流的一把鑰匙,對於那些貪心的古董商來說,那是一片金礦,而對於安陽的百姓,也是謀生之外多了一項賺錢的買賣。
當殷商的禮器逐一出土,甚至司母戊大方鼎之類國器都從地裡給拋出來,那時候,無論是天子,還是宰輔朝臣,都不可能再繼續拖下去了。
西周的祭器都少得可憐,能確定是商朝的器物,皇宮中都沒有多少,那等能擺在太廟或是祭天場所的上古禮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其流失在外。
要知道,今不如古,是此時儒生們的通病。天子去圜丘祭天時所乘的玉輅,還是唐高宗時製造的,有名的古物。趙頊曾經想換臺新的玉輅,但剛剛做好後,就在正旦大朝會的展示上,自行垮塌下來。使得趙頊只能繼續利用舊時之物。
古物的誘惑力是無窮的,過上三五個月,自然能見分曉。而韓岡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世人對此的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