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南方星空接近地平線處的大火心宿二,那猩紅的色澤在天幕上閃耀着不吉的光芒。在無月的夜晚,天上的星辰彷彿亮了許多,平常被月光所掩蓋的黯淡星辰,這時候,也一個個地出現在星空中。
蘇頌在得到千里鏡的這一年裡,早養成了夜半觀星的習慣,與同僚的交際往來,減少到最低限度上。透過千里鏡觀察着千萬甚至億萬裡外的星辰,尋找星辰軌跡變化的規律,這是蘇頌如今最大的樂趣。
從韓岡書房敞開的窗戶中,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的萬點繁星,多寶格上,也有着幾架千里鏡和顯微鏡,但蘇頌卻將注意力放在房內,放在韓岡說的話上。
不比在太常寺衙門裡那樣需要防人耳目,在私家的書房中,出己之口,入人之耳,就可以暢所直言。
韓岡圖窮匕見,一點點地將自己的真實目的坦誠地告知給蘇頌:“古人並不是一定是對的。比如螟蛉義子的謬誤,如今是改了,但腐草化螢的謬誤,千百年來卻無一人指正。”
燭光下,韓岡拿出了一個杯盞大小的透明玻璃瓶。瓶中有溼土,有草葉,而在草葉上還趴着幾隻飛蟲,再仔細一點看,還能看到瓶底中,還有幾隻毛蟲狀的黑色爬蟲。
若在平日裡,蘇頌多會嘲笑一下韓岡的奢侈,拿着價值十幾貫的玻璃瓶養蟲子。但眼下他便無餘暇去做這樣的閒事,韓岡既然說腐草化螢是謬誤,那麼瓶中的自然是螢火蟲。
接過韓岡一併遞過來的放大鏡,蘇頌鄭重仔細地觀察起瓶中的飛蟲和爬蟲來。這可是非同小可的話題,就跟當初韓岡指出螟蛉之子的錯誤一樣有着極其重大的意義。
螟蛉之子的典故出自於《詩經·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韓岡當初在《桂窗叢談》中詳細的闡述了蜾蠃爲幼蟲捕食螟蛉的過程,看起來不過是糾正了一個常識上的謬誤,實際上,卻是將過去所有對詩經的釋義,硬生生地捅了一刀。
有許多人想駁斥韓岡,但越來越多的人通過實證,證明了韓岡的正確。聖人是不會錯的,所以錯的便是釋義。從最早的毛詩鄭箋,到如今各家學派,每一家都是將《小宛》中這一句解釋成蜾蠃收螟蛉爲義子。而韓岡便證明了這一條釋義的錯誤。
在辯論中,只要揪住言辭上的一項錯漏不放,全力攻之,往往便能讓對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而當一部註疏中,出現了問題——哪怕只有那麼一點——就完全可以由此來推及其餘,質疑其他諸多釋義的可信性。
韓岡就是這麼做的,而他也的確讓無人敢在他面前談論《詩經》的傳注。有一點,必須要知道,作爲新學的根本《三經新義》中,可就有一本註疏《詩經》的《詩義》。
眼下腐草化螢一節,出於《禮記》,見於《月令》。一旦韓岡將之證明是錯誤,那麼接下來他去質疑《禮記》的正確性,也就是順理成章。
在“螟蛉有子,蜾蠃負之”的前面,尚有一句“中原有菽,庶民採之”——中原庶民採食菽豆——那麼由此意來引申,“螟蛉有子,蜾蠃負之”的本意,就是蜾蠃捕捉螟蛉之子而已。只要將“負”另外給個吃或者儲存的釋義就行了。
但《禮記·月令》中的條目,就完全沒辦法用另一種釋義來搪塞了。要麼是韓岡錯,要麼就是《禮記》錯了。
吹熄了房中的燈火,韓岡拿出來的小瓶中的螢火蟲,便在黑暗中開始閃爍出微微的螢光。瓶底的幾個毛蟲狀的爬蟲也開始閃起了螢光。
“下面的也是螢火蟲?”蘇頌驚訝起來,他本以爲小小的爬蟲是螢火蟲的食物。
“這是螢火蟲還沒有化蛹的幼蟲。不過子容兄你也看到了,就是幼蟲也一樣能發光。”
韓岡向蘇頌解釋着。順手將瓶蓋給打開。感受到了外界新鮮的空氣,幾點螢光立刻飛出瓶中,在房中輕盈地飛舞着,但殘留在瓶中的草葉上,仍有極其微弱,卻又可以辨認清楚的螢火。
“這是螢火蟲的卵,同樣在發光。”韓岡將瓶子舉在半空中,讓蘇頌的視線得以與蟲卵的螢光平齊,“螢產卵於草中,從卵,到若蟲,蛹,再到成蟲,都可以發光。其變態類似於蠶。所以蠶與螢共屬於昆蟲綱。”
韓岡將玻璃瓶遞到蘇頌手中,重新點起蠟燭,讓他拿着放大鏡仔細查看。
“六足、身軀由環節組成,通常有頭胸腹三部分,成蟲頭上有觸角和複眼——什麼叫複眼,用顯微鏡一看就知道了,或者不用顯微鏡,直接看看蜻蜓——多數有翅,成長時多有從卵到若蟲再到成蟲的變態。這是昆蟲綱成員的特徵。蠶、螢、蚊、蠅、蜻蜓、蝴蝶、飛蛾,都符合其中絕大部分,故而皆屬於昆蟲綱。而蜘蛛、蜈蚣,同樣有環節,但由於足多,與昆蟲相異,各自別立一綱,蛛形綱、多足綱,同屬與節肢動物門。”韓岡指了一下生物樹上的相應枝丫,“蝦、蟹其實也被在下歸於節肢動物門,只是同樣另屬一綱——甲殼綱。”
韓岡說得很詳細,蘇頌拿着玻璃瓶,在手中轉着,沉吟不語。
“同時有生有死,但動物、植物生死繁衍截然不同。也不可能互相轉化。螢火蟲從生到死,只要仔細觀察,便能一清二楚,其他昆蟲無不如此。也就是說,只要明瞭昆蟲本質,就知道所謂腐草化螢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徹頭徹尾的謬談。”
“是《禮記》有錯。”蘇頌語調沉鬱地說着。
有卵,有幼蟲,還有成蟲,一切都跟蠶類似,這是由事實證明的觀點,比起腐草化螢說,當然更爲可信。
但《禮記》畢竟是經書!對儒者來說,質疑經書,甚至更進一步說經書有錯,可是要越過極大的心理障礙。也幸好《禮記》非是孔子手筆,而是西漢小戴所編纂,故而名曰《小戴禮記》。若是議論起《論語》,無論如何,蘇頌都過不了心理這一關。
“在下一直都在說格物致知,而不是格書致知,那是因爲書中多有錯謬,要求於真,本於實。腐草化螢乃是《禮記》中的錯謬之處。小戴四十九篇,其中多有僞傳,由此可證。其《周禮》並稱三禮,更是大錯特錯。”
聖人是不會錯的,那麼一旦文章錯的,肯定就不是出自聖人的傳授——雖然這條邏輯鏈,其大前提從本質上是錯的,但在眼下的這個時代,聖人永遠正確,卻是人人信之不移的事實。
《小戴禮記》四十九篇中有禮制、禮儀,並解釋儀禮,記錄孔子和弟子等的問答。戴聖做的,僅僅是編纂。而他編纂的四十九篇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僞,其實是難以分辨。當東漢大儒鄭玄爲其做了註解之後,《禮記》的真僞便無人去懷疑了,在唐時更是被列入九經,直到韓岡出現。
韓岡盯着蘇頌的手。蘇頌正下意識地轉動着手上的玻璃瓶,透明的瓶子咕嚕咕嚕地打着轉,折射出來的火光,不停地晃動。以重禮守禮的儒門中人的標準,這樣失態的行爲,是不應該有的。蘇頌的心在動搖,韓岡編纂醫典,也許就是爲了將所有經書中與草木土石鳥獸有關的篇章,拿出來考證一番,以驗明真僞。
“以韓岡一點愚見,《禮記》之中,也就《大學》、《中庸》等數篇,得了聖人本意。”
這是要將《禮記》從九經中踢出去啊!蘇頌的手一緊,死死攥住了並不算大的瓶子。他從韓岡的話中,甚至隱隱聽出他有打算將《禮記》從經史子集四部之中的經部中給剔除出去……“原來,這纔是他的目的。”
韓岡雙眉輕挑,這就是自然科學在經學上的作用!
他在向蘇頌解說着個人見解的時候,心中隱隱藏着一分激動。不論是儒家還是佛家、道家,甚至是西方的神學,都不可能與天地自然分割開來,避免不了地要對自然界的現象描述、總結、解釋和加以說明,這是必不可少的根基。
但沒有科學的研究方法爲指引,對自然現象進行總結歸納時避免不了地會有諸多謬誤,所以在後世的西方,科學能劃破中世紀的黑暗,也就在情理之中。而眼下,韓岡一步步地將經學的畫皮撕開,駁斥過往的釋義,甚至是搶佔解釋權,當然也並非難事。
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跟專家辯論。反過來說,想要辯論獲勝,就要將話題引入自己熟悉而對手不熟悉的領域。早在韓岡開始搶奪格物致知的詮釋權的時候開始,他便是這麼去做,至今沒有改變,也不會去改變。
當韓岡能將名列儒門九經之一的經典都進退由心,那麼他在儒門的地位將不言而喻,氣學在儒學中的地位也將自然而然地確立,無可動搖。
蘇頌擡眼看着韓岡,溫潤醇和的眼眸,卻閃着堅定如石、無可動搖的光芒。這樣的年輕人啊,難怪他對天子的壓制根本毫不在意,區區爵祿,又豈能約束得了一心放在學問上的儒者。
大概韓岡是以配饗文廟爲目的吧,以功臣配饗太廟,並不是一項能吸引所有人的光榮。引導後人,傳習大道,或許纔是最誘人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