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時修建的華佗祠,在蘇頌看來,遠比不上州衙寬敞。但眼下州衙正在整修,也只能先在這裡暫時安頓下來。
供奉華佗的正堂是不能侵佔的,蘇家的一大家子百十口人,全都擠在後面給廟祝等人居住的廂房中。狹窄侷促的空間,使得蘇家上下都懷念起州衙的寬敞。
上個月一場百年不遇的冰雹,毀傷亳州城中屋舍千餘間,因此而喪身的城中百姓多達百人,受傷者更是不計其數。
亳州的州衙也在這一場冰雹中毀損嚴重。從前門到後苑,幾乎每一間屋舍樓宇,都被砸出了一個甚至幾個窟窿,房上的屋瓦幾乎都損毀殆盡。就連最爲堅固的大堂也不能例外。
現任亳州知州的蘇頌不得已之下,只能從州衙中搬出來,選調工匠過來將亳州州衙翻修。而在雹災中,州衙附近的建築同樣毀損嚴重,一時間也只得先借住在城東尚算得上完好的華佗祠中。
眼下雹災過去了一個月,受災的百姓已經安置的差不多了,可州衙修繕完工的時間依然遙遙無期。不僅是大半屋瓦都得替換,大多數房頂的結構損傷都不輕,要替換的地方是在太多,沒有三個月以上的時間,根本完工不了。
而更大的問題是亳州城中到處都要重修屋舍,木料、石灰這樣的建築材料價格飛漲,而亳州府庫在支出了大量錢糧來救濟難民後,剩下的庫存,已經不足以購買到足夠的材料,以完成修補工作,眼下就只能慢慢地捱時間,等材料的價格跌下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蘇頌收到了韓岡的來信。
“想不到竟然是讓爲父去幫他修藥典。”蘇頌看過韓岡的來信,並不置可否,只是將信遞給身後的兒子蘇嘉。
蘇嘉是蘇頌的次子,一直隨侍在蘇頌身邊,看清楚韓岡信函上的要求後,眉毛都挑了起來,“韓岡太無禮!先貶低《本草》爲己張目,又邀大人同修藥典,此事可是正人作爲!?”
蘇頌的臉色上看不出喜怒:“韓玉昆的品性當不至於如此。而且他說的也沒錯,《神農本草經》的確綱目不明,眼下是三百餘條分作上中下三品,這樣還好翻檢查閱。但編纂藥典,可是藥材方劑以千計,仍以三品區分,到時候想找個藥材或是方子,也無從措手。”
蘇頌輕吁了一口氣,“爲父曾謁王原叔【王洙】,因論及政事,其子仲至【王欽臣】侍側,王原叔令其檢書史,指之曰:‘此兒有目錄之學。’王原叔、王仲至父子二人的學問你也是知道的,方技術數、陰陽五行、音韻訓詁,無不通曉。能博通如此,便是深明目錄之學的緣故。”
“那也不能將大人呼來喚去,視大人爲何許人?”蘇嘉兀自不忿。
蘇頌搖搖頭,道:“韓玉昆爲藥典修綱目,打算綱舉目張,將目錄之學用在藥材之中,拿着一條索子將錢都串起來。觀其書信,有將天下萬物皆囊括進來的心思。這樣的氣魄,少有人能及……他到底想用什麼樣的標準來區分,爲父倒是很想知道。”
蘇頌的目光中充滿着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對於天地自然中所蘊含的至理的追求,才讓他沒有如其他士大夫一樣,沉湎於飲宴作樂,或是詩詞歌賦之中。
在天下數以千萬計的士人中,能遇到韓岡這般同樣探索着自然之道的同好,對蘇頌來說,是多少年也難有的驚喜。
朝聞道,夕死可矣。
蘇頌的心性雖不至此,但能比旁人早一步聞道,卻是比什麼都開心的一件事。
“回京城也不錯,爲父其實也有地方要韓玉昆幫忙的。”就在蘇頌的身邊,放着一具架在支架上的千里鏡,比尋常的千里鏡大了幾倍,最前面的物鏡,竟有碗盞大小。蘇頌擡起手,摩挲着光滑如絲的黃銅鏡身,“大宋自開國以來,太祖《應天曆》、太宗《乾元歷》,真宗《儀天曆》,仁宗《崇天曆》,英宗《明天曆》,直至如今的《奉元歷》,這曆法一朝一修,但就沒有一個準數。熙寧時,沈括掌司天監,舉衛樸參校司天監曆法事,但其所訂《奉元歷》其實也是錯漏百出。氣朔之驗、五星之驗、交食之驗,合於實者僅爲十之六七。爲父出使遼國,兩邊的歷法竟然硬生生地差了一天。”蘇頌眼神一下凌厲起來,“遼人的歷法竟然比中國的還準,這可是要頒賜天下萬邦的律歷!”
接受中原王朝頒與的年號和曆法,是藩屬臣服的標誌。將錯誤的律歷賜給藩屬,昭示天下萬民,可知朝廷會多丟臉。
“如今五星和日食偏差一年比一年更嚴重。爲父早就有心重修曆法,韓岡既然要爲父幫他,那爲父請他在天文上幫個忙也是理所當然。”
“……兒子從沒聽說韓岡精於天文曆法,三垣二十八宿,千萬星辰他能辨認出多少個?”
“你錯了,韓玉昆看到的遠比任何人要深遠。”蘇頌長聲喟嘆,輕輕敲着千里鏡的鏡筒:“我等看到的外相,他看到的是本質。日月星辰的變化之本,韓玉昆早就看破了。沒人能想到,五星循環那麼簡單就能解釋通透了。”
說着他又回頭衝着驚訝莫名的兒子笑了一笑,“亳州受了一番大災,百姓暫時是安定了,但衙門也毀了,接下來都是要在這華佗祠中苦熬,還是交給後來人的好。”
……
章惇的提議,韓岡考慮再三之後,才寫了信給蘇頌。而蘇頌的回覆,很快就到了他的手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韓岡便立刻上書天子,請求將蘇頌調回京中,同編修藥典。
對於韓岡的這個請求,據後來從崇政殿中傳出來的消息,政事堂中爲此事是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論的,但最終還是由趙頊拍板,同意了韓岡的請求,派人去亳州給蘇頌傳詔。
不過趙頊也順便給了蘇頌一個翰林侍讀學士和判光祿寺的差遣,畢竟將蘇頌這個等級的高官調回京中,不可能只讓他做一個藥典編輯,這樣可不符合優待儒臣的道理。
蘇頌的這個判光祿寺,和韓岡的判太常寺基本上是一樣的情況,都是有數的閒差,如今是管着祭祀時供奉的酒菜、胙肉等事。
從其名下屬吏,大大小小加起來只有二十一人上就可以知道,光祿寺其實比太常寺還要清閒幾分。相對而言,翰林侍讀學士這個給天子講學的經筵官,倒是要比九卿之一的光祿寺要重要和忙碌一點。
調回蘇頌的詔書發出去了,趙頊給藥典起的名字也確定了下來——《本草綱目》。
當韓岡從趙頊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時,剎那間便是心頭一緊,這個巧合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讓人不自禁地要往壞處想過去。
不過往深裡去想,韓岡從開始提建議編纂藥典,就一直在說綱目分類,由此影響到趙頊的思路也不是不可能。就像司馬光當年在經筵上進讀《通志》八卷,本意是以史爲鑑,資於治道,趙頊便援引“商鑑不遠,在夏後之世。”這一句,起名做《資治通鑑》。
天子賜名之後,《本草綱目》編修局也就成立了。主要助手有蘇頌、林億和高保衡,除此之外,還有爲數衆多的名醫,他們將爲本書編纂訂提供技術支持。
編修局的地點,韓岡安排在了太常寺的衙門中,雖然厚生司的位置更好一點,但那裡閒雜人等太多,不是能安心編書的地方,而太醫局的佔地又太小了,騰不出空間來。
朝廷提供給編修局的經費一個月有三百貫,數目是不少了,但比司馬光的《資治通鑑》編修局還是要低一等,畢竟藥典和史書在此時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在局中打下手的吏員,韓岡也從太常寺、厚生司和太醫局,調了一批過來。
地方、人員和財務都籌備完畢,剩下的就是該怎麼做了。理所當然的,這就必須要主編韓岡來定下基調,這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職責。
立秋已經過了,處暑時節,正是一年中最熱的一段時間的末尾,天上日頭依然如鍊鐵爐中的炭火,火辣辣的彷彿能將大地給烤焦。
林億與高保衡並肩走進了太常寺,冷清的大院,也讓他們感到渾身上下一陣清涼。對於兩名不屬於本司的官員的到來,太常寺中的官吏視若無睹,也就是行個禮而已,也沒有人上來幫他們引路。
不過兩人也不需要有人引路,這十幾天來,他們已經來此造訪了好幾次。在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中,便是他們接下來幾年要忙碌的場所。
走進編修局的院落,正廳中門大開,韓岡就站在廳中,當面掛着兩幅畫,遠遠看去,畫上的圖案赫然是兩棵樹。
林億和高保衡對視一眼,加快了腳步。
但當兩人走近廳中,便發現這並不是兩棵樹,只是圖案如同樹一般的分岔。在每個分岔上,都有莫名其妙的名詞。而兩幅畫的左上角,有着簡單的題名:動物、植物。
“端明,這是……”高保衡指着兩幅圖畫,疑惑地問着韓岡。
“這是生物樹。”韓岡轉過身:“也是這一次分類的綱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