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
夜空中並無一絲雲翳,月中的清輝毫無遮擋地灑落下來,給嵩陽書院一角的小院中的樹木、房屋、地面,都鍍上一層淡銀色的光澤。
透過手中的黃銅圓筒,那輪散發着銀色輝光的圓月,似乎就變得近在眼前。
遊酢眯着眼睛,將鏡筒一頭貼着眼睛,不意聲音從身後傳來,“定夫,好雅興啊。”
遊酢聞聲轉回身,卻是同在二程門下的楊時和謝良佐。
“原來是顯道兄【謝良佐字】和中立兄【楊時字】。”遊酢放下手上的千里鏡,笑道:“中立兄這幾日路上奔波,怎麼沒有早點歇息?”
楊時三年前中進士,得受官闕卻不赴任,而是在程顥門下求學。不過之前都在洛陽,今天才到嵩陽書院中。
“一時沒有睡意。”楊時走過來,笑道,“倒帶累顯道都沒得睡了。”
“半夜觀月,雅興不淺。”謝良佐走到遊酢身邊,擡頭望着天上的圓月,“可是起了詩興。”
“詩興?”遊酢笑了起來,將手上的黃銅鏡筒遞給謝良佐,“用這個看了就沒有了。”
謝良佐接過有些沉重的鏡筒,睜大眼睛:“這就是千里鏡?節夫前幾天託人送來的?”
楊時聞言動容,“是洞燭千里,遠觀日月的千里鏡!”
“沒那麼誇張,不過就是將遠處的景物放大個幾倍而已。遠觀日月也不確切,要是望着太陽,會照瞎眼睛的。就跟用放大鏡點火一樣。”遊酢搖頭道,“也只能看一看月亮。”
藉助千里鏡望着月亮,銀盤中那朦朦朧朧、惹人遐想的暗影,卻變成了稀奇古怪的斑點。瞅着原本肉眼看去如桂如兔的陰影,現在卻如同一張麻臉的斑斑痕跡,遊酢都不知自己日後怎麼再去寫有關月桂、玉兔的詩句了。
謝良佐拿着千里鏡擺弄了一陣,倒是很快就知道怎麼使用了,對準天空中的星月,將眼睛貼上去。
楊時看到謝良佐迫不及待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轉頭過來,又對遊酢道,“對了,還沒來得及恭喜令兄今科高中。”
遊酢拱手還禮:“多謝中立兄。”
楊時指了指正拿着千里鏡衝着天空嘖嘖稱歎的謝良佐,“聽顯道的話,這千里鏡也是令兄託人送來的?”
“家兄知小弟喜好這些奇巧之器,所以送了一具來。”
遊酢的兄長遊醇曾經做過韓岡的幕僚。因爲在熙寧七年河北災荒的時候,輔佐韓岡安置了數十萬流民,因功授官。熙寧九年沒有考上進士,便在二程門下苦讀,如今終於考上了進士,上個月已經回到京城候闕了。
一架千里鏡的價格雖不低,但想買到則更難。就是京城的藥玉作坊終於能出產跟大食的玻璃器皿一樣的透明玻璃,但想要從中要挑選出無氣泡和扭曲、能夠磨製成鏡片的玻璃片,依然是百裡挑一。也就是遊醇曾經在韓岡幕中做事的經歷,讓他能在軍器監中攀上關係,可以買到產量稀少的千里鏡。
楊時前段時間在洛陽,很清楚千里鏡和顯微鏡如今在顯貴子弟中有多麼受追捧。那些衙內們吃喝玩樂膩味了,顯微鏡和千里鏡成了他們之中流行的新目標。玩物喪志的議論也是有的,但只要種痘法還在世間流傳,這樣酸溜溜的話,只是自取其辱。而且千里鏡的用處,只要擡頭看看,就是一清二楚。
“千里鏡乃是軍國之器,與飛船配合起來,幾十裡外的敵軍也瞞不過天上的眼睛。”楊時說道,“如今京城那裡透明的玻璃也有了,將作監和軍器監正在鼓足全力製造,準備給軍中全都配發上。”
“千里鏡是一個磨鏡匠獻上來的,去年一出世就流傳開了。不過之前白水晶價格太高,大多數給磨製成了眼鏡和放大鏡,官宦人家正時興的顯微鏡又要佔去一大部分,千里鏡的數量很少,就是想找到一塊鏡片都難。如今有了玻璃,日後當會越來越多。家底差一點的人家,以後也能買得起。”
“銀河中果然都是星辰,不用千里鏡,當真分辨不清。”謝良佐放下千里鏡,回過頭來道:“這樣的軍國之器,國人買得起倒也罷了,要是給遼人得去,可就不妙了。”
“就是想守秘也守不住,凸透鏡和凹透鏡的原理,早就給公諸天下。顯微鏡和千里鏡的原理也是一樣。只要是個手藝不錯的匠師,有樣品在面前,花上一點時間,終究還能仿造得出,就跟飛船一樣。”
“早知道會從凸透鏡和凹透鏡上,引出顯微鏡和千里鏡,天子肯定會下詔嚴禁韓岡的書作刻印販售。記得前兩年有個叫鍾世美的國子監內捨生,他上書爲天子所贊。國子監本要刻印他的文章,天子親下詔說其文中‘有經制四夷等事,傳播非便。’韓岡的書,可比些書生之見對四夷更有用。”
謝良佐又拿着千里鏡去看月亮,一邊還說道:“或許韓岡早就知道會如此,才泄露出一星半點。只要能傳播出去,天下間總有才智之士能將之補全。”
楊時哈哈大笑,“或許吧。”卻是不信。
遊酢則沉吟起來,他倒覺得韓岡有這份心術。受到其兄長遊醇的影響,在程門的弟子中對韓岡主張的格物之道是最有興趣的一個,這也是遊醇爲什麼要捎個千里鏡給遊酢的緣故。
“說起韓玉昆……”楊時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知定夫你聽說了沒有,他這一次又要入京了。”
遊酢略感驚異,擡眼問道:“太原知府不做了嗎?”
“改判太常寺兼提舉厚生司、太醫局。”
“怎麼是這幾個差事……”遊酢狐疑地問着。
“還有端明殿學士,之前的龍圖閣學士還繼續兼着。”謝良佐一邊說話,一邊繼續望着天上月亮。
遊酢驚訝起來,“還能繼續兼着龍圖閣?這不是已經在司馬端明之上了。”
楊時搖頭道:“品藻人物,豈在官位?司馬君實一心只在獨樂園中修通鑑,哪裡會在意官階。”
洛陽城中致仕的老臣數十,日日筵席不斷。司馬光這幾年,時常與富、文等元老遊宴,倒也不是那麼死板的。遊酢笑了一笑,卻也不說什麼。
楊時道:“端明殿一職,不過是酬韓岡前功。判太常寺,還有太醫局、厚生司兩個兼差,纔是官家想要用到他的地方。”
謝良佐終於收了千里鏡,走過來還給遊酢。“禮家如聚訟,雖兄弟亦不容苟同。韓玉昆司掌太常,必是不甘寂寞,日後有的是筆墨官司與太常禮院打了。提舉太醫局和厚生司,則是天子是想用其才,任其能。從這幾項任命看,天子當不準備讓他有機會再立新功。”
天子的私心,當然瞞不了人。韓岡已經有好幾次有機會入居兩府,但都被天子給擋下來了。天子對韓岡的忌憚都成了公開的傳言。民間對此頗有些微詞。不過年輕點的士人,或是一般的官員,只要不是氣學門下,或是與韓岡利益攸關,其實都不想看到他出頭,二十多歲就出任執政。
遊酢搖搖頭:“韓玉昆若想立功,太醫局和厚生司都有立功的機會。還不知他藏了多少本事,等着放出來呢。”
楊時反駁道:“除了痘瘡,還有什麼能致人死地的疫症,能病癒之後不再復得?須知韓岡本身可是對醫術一竅不通。”
“這是韓玉昆自己說的吧?不能全信。”
遊酢從他兄長那裡聽過了許多有關韓岡的經歷,從不覺得韓岡是那種一板一眼的君子,多少次都讓天子、宰輔和元老重臣都無可奈何,最起碼的城府不會缺的。當年在白馬縣斷的那個案子,不是心術過人,怎麼能輕易解決這一樁困擾三十年來白馬縣歷任知縣的積案?
“但他瞞着自己的醫術又是爲了什麼?”楊時卻是不信。通曉醫術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完全沒必要隱瞞。
謝良佐也道,“韓岡也曾求學於兩位先生門下,說起來也算是半個弟子。雖然有門戶之爭,但兩位先生可從來沒有說過韓岡人品堪憂。前幾天,正叔先生還說他在敬字一字上做得甚好。”
當年韓岡立雪程門,使得如今洛陽連年畫上都有他的形象。就像司馬光砸缸的年畫,在民間已經傳了幾十年。韓岡的形象同樣的流行。順帶的,連程門也在這個韓岡爲主角的故事中得到了極大的助力,嵩陽書院中的弟子越來越多,也是因爲程門名氣漸高的緣故。
道學最重師道。敬師,方能傳承道統。韓岡對師長的尊敬,影響了很多程門弟子。一個氣學弟子,只因聽過幾句教誨,就對大程小程兩位先生敬重如此,身爲門下嫡傳,又怎麼能輸給他?倒讓程門之中的風氣更爲謹嚴。
不管怎麼說,從尊師重道上,還有用兵撫民上,韓岡的名聲在世間算是頂尖的,能力和德行都一流水準。說他人品不好、或是心術不正,可是要做好被人痛揍的準備。就是程門之中,貶低或駁斥韓岡的學問沒問題,但指斥其人品卻是少不了會被同門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