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了,又是將及年終,也到了對這一場戰爭做個總結的時候。
平夏之役,大宋的付出很多,損失也很多。收穫不少,但讓人撿了便宜的地方,同樣不少。想到給遼人不費吹灰之力就佔了一半的好處去,從天子到百姓,都是覺得憋悶不已。不過不論心情如何,該做的事還是必須要做。
朝廷對於戰爭的功賞,在趙頊的催促下匆匆忙忙地決定了下來,又趕在過年前發了下去。對於參戰的士兵和底層軍官們的功賞,朝廷沒有太過計較,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的道理人人明白。甚至對河東軍的兩萬斬首,最後也沒有進行太過嚴格的查驗,而是全盤承認下來。但對高階的將帥,他們得到的賞賜,完全是由需虛銜和財帛組成,並沒有太多實質上的東西。將將領和士兵割裂開,可以有效地避免有心人引發兵亂。
其中最爲惹人關注的韓岡,他得到的封賞,基本上就是虛名。一如御史臺一輪彈劾之後世人所預料的,被拒絕在西府之外。而且順便還連累了種諤。原本同入西府呼聲甚高的種子正,也只能飲恨迴歸三衙,做個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就連本官官階也止步於觀察使,不但沒能拿到節度使的名號,甚至連節度使留後都沒有得到授予。王中正更是隻有一個防禦使。
實在的也有,韓岡六子,眼下全都得了蔭補。其中他長子和次子的本官已經比照宰執家的長子,跳升到了京官序列的太常寺太祝。一般的情況下,臣子都會先拒絕一次兩次,但韓岡直接就上了謝表。
“想不到韓岡都沒有拒絕?”
“御史臺還等着說他是心懷怨望呢,他怎麼敢辭?”
“難道能不懷怨望?眼下的那些官職全都是虛的。”
“除了宗室、皇親,沒有任職過宰輔的臣僚中,眼下又有幾人在勳位上能與韓岡相提並論?”
“也到頂了。等河東平靖之後,明年多半會調回京中任個閒差。”
韓岡不知道京中的議論,但他對自己得到的封賞並沒有太多計較。
通奉大夫、檢校工部尚書,上護軍,東萊郡開國公,食邑四千戶,食實封一千兩百戶。除了最後的食實封,可以讓韓岡每個月多得到三十足貫的額外俸祿,其餘得以升遷的散官、檢校官、勳、爵、食邑全都是虛頭,官、職、差遣都沒有動,依然是右諫議大夫、龍圖閣學士、河東路經略使兼太原知府。而且在河東經略使這邊的便宜行事的權力,也因爲戰事的結束,而一併給去除了。
趙頊擺明了就是要用擡高虛銜來抵換將韓岡拒之於西府門外的不公。韓岡對此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儘管他本以爲還能援引王韶的舊例,從龍圖閣學士晉升爲資政殿學士,不過即便沒有如願,也不是很在意。他眼下更關心自己在民間和士林中的聲望。
王安石負天下重望三十年,但在他入朝主持變法前,民間知道有個王安石的可不多。但韓岡的名聲,可是遠布四方,隨着厚生司推廣種痘法的腳步,越來越響亮。而這一次受到的不公待遇,也讓百姓們爲之惋惜。朝堂上人事變化的因果,世人無從知曉,相對於沒怎麼聽說過的宰輔,一個有着響亮名聲的能臣,自然更爲受到期待。
名望是個好東西。任職地方,可以順利地掌握政務,號令也能得到遵循。更重要的是,韓岡主張的學術觀點,得到的認同和學習,也隨之變得更多。
韓版的三字經如今已經在陝西的蒙學中流傳開來,就是因爲有韓岡大力推介的緣故,比起正常的傳播速度,要遠遠快出百倍。這就是名聲帶來的好處。而研習氣學、格物的士子,越來越多。秉承牛痘的原理,以及由顯微鏡證明病毒之說,對免疫學的研究,也成了醫學中最時興的課題。
過了臘八,接連兩場大雪如願而至,讓河東一路諸多軍州的官民都放下心來。有了年末的瑞雪,明年的收成也就有了保障。府衙之外,已經可零星地聽到了鞭炮的聲音,過年的氣氛,也漸漸的濃烈了起來。
後花園中的積雪,已經讓家裡的幾個孩子興奮了好些天。而在銀裝素裹的庭院中,衙中聽命的胥吏們,正忙着清理地面上的積雪,很快就在庭院的角落裡,堆積起了一人多高的雪堆。
不過大雪帶來的並不都是好消息。處理公務的西廳中,韓岡正聽取帳下幕職官司戶參軍的彙報。
“城中因積雪垮塌的大小房屋共計二十六間,除了七人有些皮肉傷以外,尚幸沒有更多的人員傷亡。”
韓岡一邊聽着報告,一邊翻了一下手上的官文,眉頭就皺了起來:“怎麼昨天有人凍死?沒有收容到通慧庵舊廟裡面。”
“這兩人是喝酒後在路旁醉倒,以至於被凍死。已經從酒家那裡確認。家人也已經將屍首領走了。”
“官文上沒有寫啊。”韓岡說了一句,無奈地搖搖頭,酗酒的情況在烈酒出現之後變得嚴重起來,尤其是北方的州縣,每年冬天的夜晚,因爲醉酒而被凍死在路邊的酒徒人數,已經快趕上乞丐等無家可歸之人了:“這就沒有辦法了。讓夜裡的巡城和更夫,經過酒館的路上多照看點吧。”
“下官知道了。”
“城外的情況怎麼樣?”韓岡放下報告,又問道。太原城中是由府衙直接管理,城外的鄉村,纔是陽曲縣的管轄範圍,正如開封府之於東京城一般。
“明天陽曲縣應該能將雪後的災情報上來,再過個三五天,榆次、交城幾個縣也都能將情況傳回來了。盂縣離得最遠,不過龍圖之前已經下令讓各縣隨時彙報,最多七天,雪後的傷亡情況也該到了。”
太原府的司戶參軍是積年老宦,對政務處理得心應手,讓韓岡很是滿意。
西廳內的對話傳到外間,正在整理公文的黃裳和折可適都聽得一清二楚。
“也只有這個時候纔會有雪災。”折可適低聲細語,“這一年可就要過去了,比起往年,路倒的餓殍可是少了九成以上。”
“想想這一年,事情還真多,不過總算是有個了結。”黃裳望着窗外的雪景:“明年當會有個好年景。”
“外面都在贊着龍圖的治理之功呢。”
“這當然是龍圖的功勞!”
因爲種痘法的普及,開創者韓岡在民間的聲望極高。他臨危受命,經略河東,心思多放在戰陣上,太原府的政務其實在許多地方都有所疏漏。不過崇高的聲望讓他在戰事之餘,處理州中之事時,節省了許多口舌上的糾纏。
而且韓岡利用大批黑山党項作爲勞動力,將路中數以萬計的可能被動用的民力給節省了下來。今年夏秋的戰事,也因韓岡的舉措,沒有太過干擾到河東百姓的生產和生活。
百姓是淳樸的,但又是精明的,戰爭的意義在他們之中沒多少人會了解,但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不需要太多見識都會明白。韓岡的作爲,在秋冬之季,讓多少百姓將一顆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名聲和人望都上了不止一個臺階。
“嗯?”正在檢視文牘的黃裳突然出聲。
“怎麼了?”。
“劃界使。”黃裳舉起手上最新從京城收到的政事堂省札,“朝廷要派劃界使來了。”
“誰是正使?”
“韓玉汝。”
“韓縝?!怎麼又是他!”折可適失聲叫了起來。
“可不就是他。”黃裳將手上的公函遞給折可適,“從之前河東劃界的先例來看,至少還要一年兩年的時間。”
折可適看了兩眼之後,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
這是今年的第三批國信使。宋遼兩國分割吞併西夏後,亟須將西北的新國界徹底劃定下來。前一批使臣在耶律乙辛那裡談崩了,主要還是勝州之戰的結果傳到了南京道的緣故。不得已,朝廷換上了新的一批使臣。正如省札中所說,是由翰林學士韓縝領銜。
“當年韓內翰主持河東劃界,可是一讓再讓,從山下退到分水嶺上,十幾間巡鋪都給讓掉了。還有上萬百姓,也不得不內遷。當真對得起那份俸祿。”折可適撇嘴冷笑着。
“這件事不是韓玉汝的錯。”從內間的大門處傳來韓岡的聲音。
“龍圖。”黃裳和折可適忙站了起來,回頭就看見韓岡從內廳走出來。
看着兩名幕僚一眼,韓岡搖搖頭,爲韓縝辯解了一句後,卻不再多說,將司戶參軍送到廳門前。
熙寧八年的時候,韓岡當時就在東京城。被遼國使節蕭禧逼着割地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可比折可適要清楚得多。趙頊三番幾次下詔,這完全不是韓縝的責任。
但也沒有必要再糾纏過去的事,畢竟時至今日,即便是趙頊,也不會再對遼人的訛詐感到心驚膽戰,而不敢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