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下的營壘工地中,依然燈火通明。
肩上近百斤的負擔,空空如也的肚子,讓蕭海里步履維艱,踉踉蹌蹌地走在通向外圍寨牆的狹窄小道上。
過去根本沒有做工務農的經驗,但十天來的磨鍊,讓他即便還是搖搖晃晃,還是能將裝滿黃泥的擔子穩定在肩頭上。不過蕭海里痛恨這樣的磨鍊,痛恨這種被皮鞭和刀槍逼出來的本事。
明明是領着三百騎兵來投的酋首,在預計中應該是被宋人好生款待,甚至應該是奉承的對象,卻被一視同仁地被髮遣來挑土夯築。
在進入宋軍的營地後,武器戰馬都被收走,反抗者立刻被誅殺。在宋人的圍困下根本就沒有反抗的餘地。
一陣陣鑽心的疼痛讓蕭海里扭頭看着挑着擔子的肩膀。皮又破了,血水都滲了出來,已經被磨破的羊皮襖又粘上了新血。血泡破掉的位置,等長好後多半就是一層厚厚的老繭,就跟手上拉弓揮刀練出來的老繭一樣。但當年磨出來的老繭讓他欣喜和自豪,而肩膀上的老繭只會讓他成爲笑柄,就算回去後,也不能在老繭退去之前再光着上身。
不過只要能回去,丟臉就丟臉好了。
“磨蹭什麼?!”
一聲呵斥,皮鞭破風隨即響起,蕭海里背後便是火辣辣的一陣劇痛,痛得他他趔趔趄趄地連着衝了幾步才穩下來。蕭海里聽不太懂漢人的話,但皮鞭和劇痛比什麼言語更加容易讓蕭海里明白宋人監工心中的不耐煩。
蕭海里狠狠地咬着牙,低頭下去將擔子穩在肩膀上。到底什麼時候來救援的人才能來,早知道會有今天的情況,找個藉口推掉這個差事。
三千多人被分成了整整一百隊。只有每天完成最好、最快的前十隊,纔有飲食和勞役上的獎勵,其餘絕大多數的小隊,全都是以不餓死和第二天能繼續做工爲基準,得到每日的口糧。
犯了錯之後,直接被鞭笞至死,甚至拉到衆人面前吊死和斬首的苦力,每天都有十幾人。而想從這裡逃跑,根本不可能。日以繼夜的工作耗光了每一個人的體力,而周圍監視工地的宋人更是一點破綻也不露,十幾天來,出逃的上百人,一個不留地全都懸頭於轅門前。
蕭海里許多時候都在想,還不如餓死在大漠裡。在這裡爲宋人修築城寨,甚至比餓死還痛苦的。
在宋人壓迫下,周圍的党項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越是這樣嚴酷的壓迫,爆發起來就會越嚴重,只要一個機會,灑下一點火星,便能將宋人專心修造的這間大營給燒起來。蕭海里之所以能忍耐下來,正是在等着這個機會。
蕭海里陰冷的視線繞過周圍的監工,只要機會一到,這裡的宋人,他一個都不會留。
只要再忍上一陣……
“再這樣下去誰都活不了!!”
一聲大吼,在前面離蕭海里只有幾步的同伴,突然間丟下手中的擔子,只把中間的木棍拿在手中。左右一蕩,便將靠得最近的兩個監工挑飛到一邊去。
“阿魯帶!”蕭海里心中大急,那可是他的親弟弟。都忍了這麼多天,這時候忍不住,可就前功盡棄了。
“還等什麼!?”阿魯帶反吼回來,“想挑土挑到死?!”
蕭海里正想再說什麼,十幾名監工立刻熟練地圍了上去。內圈的幾人手持杆棒,外圈則是一張張扯開的神臂弓。
幾支箭矢從周圍監工的宋人手中射出,神臂弓巨大的力道在近距離輕易地將箭矢射進了泥地裡,順利地將幾個蠢蠢欲動的苦力給嚇得不敢動彈。
神臂弓就在身邊,蕭海里動也不能動,就算那是自家最爲親厚的兄弟,卻無法伸出手去。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他被亂箭射穿了身軀。
蕭阿魯帶是難得的勇士,連生命也一起放棄的爆發卻沒有撐過片刻。揮舞着棍棒連着打翻了幾個監工,但立刻便是箭矢齊發。在極近的距離上離弦的木羽短矢,完全穿入了他的身體中。
從弟弟身上流出來的血,一條小溪般蜿蜒到蕭海里的腳邊。低頭看着腳尖上暈開的暗紅,蕭海里靜靜地站着。要不是還有一線脫難的希望,蕭海里就要在這裡與人拼個你死活我。
“他剛纔是跟你說話吧?”兩名監工拖走了蕭阿魯帶的屍體,又一人站到蕭海里的身前。
蕭海里方纔與自己弟弟的對話,不可能不引起宋人的注意,肯定要審問明白。
但蕭海里動都沒有動彈,只在盯着腳尖。地面上隱隱有着震動,細微得讓人難以察覺。但在一直期待着援軍到來的蕭海里的感覺中,就如同晨鐘暮鼓一般響亮。
終於來了。
蕭海里慘然而笑,不知是悲是喜。他看着腳尖的暗紅,明明就差這麼一步了。
但機會終究是來了!
宋人這邊有了反應,刺耳的號角聲從高高飄揚在半空中的飛船上傳了下來。有了天上的眼睛,任何突襲難度都高了十倍。
正在盤問蕭海里的監工聞聲立刻放下了一切疑問,其他監工也一下子緊張起來,彷彿聽到陣上的鼓號。
正在工地上忙碌的苦力們,便在號角聲中被驅趕進他們起居的專門營地。已經有不少人意識到必然是遼人來襲,只是卻還沒有一人領頭站出來。
跟隨在人流裡,蕭海里深吸一口氣,身子緊繃起來,時間終於到了。
……
人馬上萬,無邊無岸。
不過那還是以步兵爲標準的說法,換做是騎兵,則只要一半的數目差不多就夠了。從飛船上望下去,滿坑滿谷都是黑壓壓的遼人騎兵。
從北方向柳發川大營逼近的遼軍騎兵,差不多五六千。
作爲當世最強的騎兵,漫山遍野地壓到了尚未完全完工的營寨之前,壓迫感遠不是區區党項可以比擬。
從武清軍到柳發川寨,只有不超過四十里的山路。自武清軍南下,只要半天就足夠了。僅僅經過幾十里的奔馳,對於慣於苦戰的騎兵們來說,正好是大戰前的暖身,是戰力提升到最高的時候。
但身處柳發川營寨中的折可大和折克仁,在兩人的臉上卻看不到半點懼色。
“蕭十三是不是糊塗了?我們佔着地利來防守,什麼城寨守不住?區區的五千兵馬,也想來攻城?”
“遼軍主力的目標看來是暖泉峰。對柳發川這邊的攻擊,應該是個幌子。”
“那就不要向勝州請援了?”
“按既定的方略去做就行了。之前在勝州已經定下了,就照着去做好了。”
折克仁、折可大之前都奉韓岡的命令,參與了作戰計劃的討論。針對契丹人可能會有的進攻方向,心中都有數。而在戰前勝州的謀劃中,絕大多數遼人可能使用的策略,都進行了預測,然後做出了應對的方案,讓統領各處大營的將領都知道該怎麼去做。
折克仁正要傳令給下面的士兵,但就在已經有了大致輪廓的城寨一角,突然間一片火焰升騰,濃煙滾滾而起。
一名小校縱馬狂奔而來,遠遠地便大聲高喊,“十六將軍!小將軍!那些苦力叛亂了!”
“還要等你說?”折克仁居高臨下地俯視下方的營地:“已經看到了。”
積蓄起來的怨恨突然間爆發出來,被圈禁在營地的党項人最終還是選擇了反亂。
“竟然能忍到現在,看來黑山諸部被人從老家趕出來後,就沒有了該有的銳氣。”折可大更是看不起這些被遼人打得丟盔棄甲的廢物,“恐怕只要半個月就能徹底地給解決。”
“由着他們亂好了。”折克仁冷笑道,“肯定是那一隊契丹人先動的手,然後黑山諸部纔敢跟進。”
折可大抓抓頭:“蕭十三不會以爲三百人在這裡做工潛伏的過程中,不露一點破綻吧?”
若是一人兩人倒也罷了,三百人,僞裝成一個部族,怎麼可能一點破綻都沒有。光是党項話就是一堆破綻了,還有做事的習慣,都不可能讓人一點疑惑都沒有。
而且之前已發現了兩支遼人,他們雖然全都被換成了斬首功,可誰也不能說蕭十三就派了總計七百人的這兩支兵馬。爲了搜檢可能會有的另外一支兵馬,所有人都緊繃了神經,早早地就將蕭海里的那一隊給揪了出來。
清查出這一部的身份,折克仁並沒有爲自己的先見之明而得意半分。更重要的疑惑就在他的心中。既然遼人的內應在這裡起事,那麼柳發川便應該是他們的主要目標纔是。
“不是暖泉峰!出現在暖泉峰那邊的確多半是遼軍的主力,但蕭十三的目標,肯定還是在柳發川。他想裡應外合!”
先兵壓柳發川,然後主力出現在暖泉峰。讓所有人都認爲抵近柳發川的五六千騎只是個幌子。但實際上,真正的目標還是柳發川。
柳發川與武清軍之間是一片山嶺,中間的道路並不算很寬闊。對於更善於奔馳的騎兵來說,戰場迴旋餘地並不大,五六千騎兵已經是綽綽有餘了,再多了,也不過是輪番上陣而已。眼下只需要一錘定音,根本不需要纏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