秸稈在火盆中噼啪作響,嗆人的煙霧從火焰上騰起,在屋中彌散開來。
餘古赧眨着被薰紅的眼睛,透過煙霧,看着圍坐成一圈的首領們:“說說吧,到底該怎麼辦?”
房中很安靜,沒有一人接口。人人都是低着頭,專注地看着火盆中火苗的竄動。在宋人開出的條件傳來之後,這樣的安靜已經維持了很久。
但屋外並不安靜,密如雨絲的弩矢,每時每刻都從村外射進村中,由此而受傷發狂的戰馬不斷增加,一聲聲的嘶鳴,讓視愛馬爲生命的阻卜人不忍卒聽。可並不算大的村落裡,房屋只能勉強安置下所有的戰士,他們的坐騎就只能留在外面,承受箭雨的洗禮。
“乾脆殺出去好了!”終於有一人耐不下性子,用力在地上一錘,怒吼着:“再拖下去,連馬都沒得騎了!”
“怎麼殺?”餘古赧閉着眼,頹然地說着,“村外可還有一條好路?衝出去全都得陷在溝裡。到時候神臂弓一陣亂射,沒一個能活下來。”
就在將大王莊圍困的時候,宋人除了射箭之外,還爲了防止村中的阻卜人逃脫,在道路上下足了功夫。村外的幾條道路上,全都給挖出了一道道類似於陷馬坑的寬溝。
餘古赧方纔趁着最後一縷陽光,遠遠地向那幾條寬溝望過去。發現宋人掘開的道路上,都是平行排列三條一丈寬、間隔也有一丈的溝壑。想憑藉戰馬的跳躍力跳過去,根本不可能實現。就算那些溝只有兩三尺深,也足以讓衝到溝邊的戰馬成爲神臂弓的靶子。
在道路之外,除了幾處實在陡峭崎嶇的地形,都能看到宋軍點起的火堆。火堆邊,還有趁着火光,繼續揮鍬開挖陷馬坑的宋軍士卒。
“除非插上翅膀,否則根本就逃不出去了。”
餘古赧不想接受宋人的要求,那等於是讓他們像一頭羊一樣,自己走到屠刀前,是死是活,得看宋人的心情。若是按照他的想法,讓宋人將他們收編,那還是一支能上陣的軍隊,若是不合意,還能設法跑掉。
沒有人願意將自己性命完完全全地交託給別人,阻卜人的首領們還在猶豫着,但村外的大宋官軍卻沒有那麼好的耐心。
外面坐騎的慘嘶,突然響亮了起來。院中噼噼啪啪的聲音,彷彿冰雹傾瀉一般,似乎有什麼重物落到了地面上。還沒有等餘古赧等人反應過來,就聽見上方喀喇一聲響,一道黑影在衆人眼中閃過,面前的火盆突然間就翻了個底,火星濺得老高,盆中的柴草更是飛了起來。濺起的星火,燎着了兩個首領的鬍鬚。他們立刻就在大廳中打起滾來,而其他人也都脫了外袍,幫他們撲滅身上的火焰。
火盆被撿了起來,底已經被砸出了一個窟窿。從翻倒的灰燼中,餘古赧發現了一塊鵝卵石,就是這個東西將位於村子子正中央的火盆打穿了底。
一天的時間,足以讓大宋的工匠造出簡易的配重式投石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飛舞在空中,灑向小小的村落。這是連一間瓦屋都沒有的村子,鋪在屋頂的是一束束茅草,拳頭大小的石塊,輕而易舉地就穿了茅草鋪就的屋頂。
飛石不僅僅穿透屋頂茅草,對於戰馬則更爲有效。村中戰馬的哀鳴,一聲比一聲更爲淒厲。而火箭也開始用上了,燃燒着的長箭劃破夜空,在村中點燃了一棟棟房屋。
外面已經是紅光滿地,餘古赧再沒有時間耽擱了:“先讓宋人得意一陣吧。”
……
官軍前方大捷。
數日間一直都處在驚恐之中的晉寧城百姓,在一名接着一名傳遞捷報的信使們從西門奔向城衙的過程中,終於安心下來。
持續了七八天的宵禁,也隨着知軍的一紙令文,而宣告終止。壓抑了多日,城中的大小酒肆一時間爆滿,達官富戶、販夫走卒共賀官軍告捷,幾家大酒樓和妓寨,甚至爲此喧鬧了一夜。
城衙之中,也是喜氣洋洋。在靈州之敗和鹽州眼下的險峻局勢襯托下,河東這邊全殲阻卜賊寇的戰績便顯得分外惹人注目。尋常的一夜安寢之後,在接近中午的時候,韓岡和李憲等到了阻卜人投降的消息。
被困在一座連圍牆都破敗不堪的小村中,阻卜人在死亡和聽話之間,終於還是選擇放下手中的弓刀。
“還是識時務的嘛!”
韓岡如此說着,但李憲分明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難以掩飾的遺憾。
“龍圖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李憲心生好奇。
一般的官僚,都是寧可少一事,不願多一事。前面阻卜人已經決定降伏,但韓岡卻偏偏強加了一個放下武器的要求,讓整件事平生波折。
“好事吧。”韓岡說道,“這樣也就能將這羣阻卜人明正典刑了……之前已經俘獲了不少賊子,卻還少一個夠分量的來殺雞儆猴。”
“明正典刑?!”李憲差點要跳起來,“將餘古赧明正典刑?”
“沒錯。殺人、放火、劫掠,能做的惡事都做了一遍。依律可是要受到重懲。”打從一開始,韓岡就沒有想過放過這羣強盜,“他們老老實實投降,正好能讓刑場上多幾人一齊上路。”
“龍圖,他們可是已經降伏了!”
“所以我清算的是他們之前的過惡。強盜就擒,難道不是依律處斷?!”韓岡眼神冷着,“還是說,我曾說過招安二字?”
李憲一時沉默了。
韓岡更進一步地說道,“他們是強盜,是在官軍重圍下不得脫身,方纔放下武器,可以當自首論嗎?”
韓岡從來就沒有把賊寇們當成是可以利用和挽救的對象。戰爭時的殺傷,甚至劫掠,最後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去。韓岡不想看到這一幕,只能動用刑律。但這麼一來,牽扯上刑律,麻煩事也就多了起來。
“劫盜民家,依律當斬,累犯更是決不待時。”李憲很是頭疼,揉了揉發漲發痛的太陽穴,“自首減等也輪不到他們。不過這邊有幾千人,肯定要留下一批。到時候可以將他們的約束放鬆一點。”
“此輩豈可輕信!?”韓岡對此深有了解:“一旦給他們鬆了綁,最後會發生生麼事,根本無法想象。”
李憲嘆了一聲,放棄了對韓岡的勸告:“殺了也乾淨,給天子、給朝廷、給百姓都能有個交代。就是不要出亂子。”
“能有什麼亂子?只誅首惡,脅從不問。首領和部衆分開安置。這樣一來,想怎麼處置就能怎麼處置。”
到了入夜前,具體的數字也傳來了。將幾個數據在紙面上與其他方向上的回報加起來,這便是此戰得來的戰果。
官軍對阻卜賊寇的襲擊,光是斬首就有千五,投降的則更多。阻卜南下的隊伍總數五千人,全部是騎兵。這一戰,韓岡能將其中的八成都留了下來,七千多戰馬完好無傷,而財貨更是數不勝數。阻卜人本來是準備搶到最後一筆就收手,誰想到最後一步卻遇上了韓岡。
“繳獲的財物怎麼辦?繳獲的戰馬是否直接歸公就夠了!”
李憲記得韓岡一直都是採用四三三分賬的。南征交趾時的戰利品,都是士兵四成、軍官三成、歸公三成,然後撫卹就從這三成中取得。雖然跟過去軍中的習慣不同,但比起毫無組織性的燒殺劫掠,嚴整有序的洗劫和分配,卻能讓人得到更多。不過李憲知道,這件麻煩事韓岡肯定會推到自己身上,與其之後夾纏不清,還不如這時候就問明白。
“將士們都是辛苦作戰,沒必要佔他們的便宜。戰馬完好的二十貫一匹,受傷無法恢復的五貫。我這裡邊還會從府庫中拿出一部分錢焯來安民,至於損失的財貨這是沒辦法計算的。”韓岡想了想道,“將會在豐州、麟州等所有受到阻卜賊寇劫掠的村寨行刑,血債血償嘛……”
看見李憲欲言又止,韓岡嘆道:“此事如何處置,其實無關緊要,還是想想鹽州的情況如何了?”
鹽州,從城下戰敗那一天開始算起,應當有十天了。
韓岡總覺得遼人那邊是不是太過於沉默了一點。這段時間所展現出來的耐性,完全不符合耶律乙辛或是蕭十三之前的表現。難道安排一下阻卜人幫助西夏之後,就坐下來等着局勢的發展?
正常的情況下應當是出手引導局勢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這是普通人都會有的想法。而韓岡則是心中警惕感大起:“得再給北方諸州去信,要劉舜卿他們加強前線防備。”
通過小規模的衝突,向對方施加壓力,這是尚不願撕破臉皮,卻又想在對手那裡獲取利益的國家必然的選擇。
之前發生在雁門關外的邊境衝突,就是契丹人在施加壓力。韓岡知道,天子和朝堂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將低烈度的邊境衝突擴大成一場戰爭。
河東能夠動用的軍糧也差不多快用盡了,各軍州的常平倉中雖然還有糧食,但那是備急備荒的存糧,非到危急時刻,只能以新糧替陳糧,絕不能隨意動用。
眼下的局面究竟會如何發展,還是得看鹽州之戰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