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是接連不斷的雨。 天空如坍塌泄‘露’了一般,瓢潑傾盆,下個沒完。
董苗苗像往常一樣上課,和孩子們玩,甚至跟小虎子說話時的笑容也和從前一般無二,一如她初來這所學校時一樣,只是絕口不提方池洲這個名字,就好像這個人從來不曾在她生命裡出現過……
這樣連續不斷的大雨裡,穆洛尚不知到哪裡打了個轉,又回來了暇。
來見她,穆洛尚還有些膽怯心虛,可是,她倒是一臉陽光地叫他小穆,他一顆心纔算放了下來,發現她瘦了些,眼眶下有淺淺的淤青,其它並沒有太大變化。
他頓時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了島。
那個姓方的男人果然因爲這些而放棄了她,那隻能說明,那人愛她愛得不夠深。
他留了下來,住在小鎮上,等董苗苗一起回北京,雖然,董苗苗並不願意他等。可他以爲,‘女’孩,就是靠追來的。
而後來,他真的慶幸自己留了下來,否則,他會後悔一輩子……
那天夜裡雨下得很大,吵得人無法安睡,天剛剛有點‘蒙’‘蒙’亮他就起來了,沒想到的是,到了旅館外面,居然鎮上很多居民都早早起來了,湊在一起議論紛紛的,說着泥石流,學校之類的。
“學校”兩個字瞬間讓他腦袋充血,飛奔過去抓住一個人就問,“什麼學校?什麼泥石流?”
被抓住那人被他猙獰的樣子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地說指着學校的方向,“昨晚暴雨,發生泥石流了,學校……被沖走了……”
他腦子裡嗡的一聲,瘋了般朝車奔去,跑到車‘門’邊了,纔想起自己沒拿車鑰匙,又跑回房間去。
而後駕了車,踩足馬力往學校的方向開。
開到半途,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車進不去了,路被滑坡的山石堵得嚴嚴實實。
已經有穿軍裝的人趕來救援,可那不關他的事,不管是誰來救,不管那個人來了沒有,都擋不住他尋找到她的決心,他一定要親眼看到她!而且是活着的她!
雨停了一會兒,又開始下了。
他下車,冒着雨徒步往前衝,有人來阻止他,不准他進入,他瘋了般推開來人,吼,“走開!我家人在裡面!”
終於還是被他衝了進去,一路狼藉……
拔足在泥濘和‘亂’石裡趔趄狂奔,可是,越往前跑越心驚,也越心涼,只是,始終不願意掐滅了心中的希望,纔有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跑。
到了學校所在地,他的心沉到了最底,昔日的學校已不復原貌,房子被衝得稀爛,他甚至還認得她住的宿舍樓窗戶框的顏‘色’,就‘混’在泥石裡,破爛不堪……
眼前全是她嬌俏鮮活的模樣,脆生生的聲音還響在耳側:小學弟,你有過‘女’朋友嗎?你們上過‘牀’嗎?
不!他不信!不信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掩埋了!
他衝進泥石裡,撿了跟木棍在裡面刨,後來嫌這樣太慢,又沒有力度,便蹲下來用手挖。
周圍救援的人再一次來驅逐他,警告他這裡危險,他想了想,這裡有更專業的人在作業,他可以去更遠的地方。
如此一想,他這回倒是聽話的起來了,只是,並沒有回去,而是朝着下坡跑,向着泥石流流向的方向。
忽的,他腳步停止,因爲在地上看見了一隻鞋,是她的鞋!他認識!
蹲下來瘋狂地用手去挖,手指挖出了血,也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然而,挖開一大堆泥石,也沒有再看見她一片衣角……
他果斷放棄了!
一定不在這裡!不過,這方向應該是對的!
他繼續往前跑,直到又發現她另一隻鞋,她房間裡的其它東西,每發現一點,每走一段,他就用手挖一陣,可是,始終不見她的……身體。
是!他堅持用了身體這個詞!因爲,他絕對不會相信她變成了那種冰冷的東西!
而且,越不曾發現她的身體,就讓他越堅定地相信,她是活着的!
一邊跑一邊挖,跑到後來,他自己的鞋子也掉了,腳被砂石刮出血來,他絲毫沒有知覺,直到目光被遠處的一大塊亮眼的水泊所吸引。
一個大水庫!
他冥冥之中似有感覺一
tang樣,加足了勁飛奔過去,離水庫越來越近,當他能看清水庫裡的一切時,他的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掉下來……
水面上,漂浮着各種木塊、泡沫、墊子……
而她,就趴在一塊墊子上,頭髮散‘亂’,衣衫襤褸……
他跳進水裡,飛快游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將她托起,輕輕叫了她一聲,“苗苗……”
她很虛弱,閉着眼睛,臉上已看不出本來的膚‘色’,全是泥砂,衣服被割得破破爛爛,身上臉上全是傷痕,聽見他的呼喚,她弱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只是動了動眼皮。
可是,這已經足夠了!這已經給了他最有力的迴應!
沒有人會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一雙同樣全是傷痕的手血淋淋的,緊緊抱住她,一個大男人,失聲痛哭起來,“苗苗……不怕了……咱們回家……馬上回家……”
他和董苗苗都被送進了醫院,他只是手指和腳做了點外傷處理,傷重的是她……
人人都道,她能生還,是一個奇蹟,還要感謝那個水庫,只有他知道,她有多麼頑強的生命力,無論生活有多少重壓和苦難,她都能昂首‘挺’‘胸’地走過去,哪怕驕傲和堅強的背後,是鮮血淋漓的疼痛和傷口。
在鎮上的醫院,她漸漸恢復,一點兒也看不出她心裡有什麼傷痕,跟病友聊起那天的經歷,她也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慶幸,幸好發生在晚上,學生們都不在學校上課,而後再談及毀了的學校,嘆息不已,孩子們被迫要停課了,下期如要換一個學校上學,會離這裡很遠很遠,又會有一部分學生要失學……
校長來探望過她,她和校長嘀嘀咕咕不知說什麼,說了很久,之後便一直拿着個本子在那寫寫畫畫,也不給穆洛尚看見。
穆洛尚笑着搖頭,眼裡滿滿的,都是一個字:寵。
她那麼那麼好,姓方的真是瞎了眼才錯待她!不過,他真的要感謝姓方的,否則,他哪裡會有機會靠近她?
不過,說實話,姓方的也真絕情!發生這麼大的事,整個鎮上的人都知道了,部隊還來人救援,她班上的學生小虎子不是部隊政委的孩子嗎?也來看過她了,按道理,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發生了這樣的事,可是,從事發到現在,姓方的竟然連面也沒‘露’!
當然,對他而言,不‘露’面更好!他只是心疼苗苗而已,表面上看,她還是那麼樂天派,見誰都笑嘻嘻,可他知道,每到病房‘門’口有腳步聲響起,她都會擡頭緊緊盯着,她心裡,還是盼着他來的吧,可惜,她盼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失望多了,大約也就變成絕望了吧……
當又一次等來失望之後,他看見她臉上‘露’出一種近似於苦澀的笑容,然後,那笑容放大,似乎,就終止了……
是的,這個笑容標誌着她和姓方的終止,他真開心。
校長再一次來探望的她的時候,她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基本可以出院了,她把一張銀行卡‘交’到校長手裡,“學校重建需要錢,這個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能夠儘快建起來,讓孩子們早點復學。”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捐錢建學的一天,回顧從前的奢侈生活,她真是後悔極了,早知道那些錢就該全部存起來,也不該任由寧家那位的老婆把卡搶了去,否則,她也不會只能盡這點綿薄之力,就這點錢,還有一大筆是找陶子借的呢……
校長卻把卡推還給她,“不用了。那位穆先生,給我們把一所學校的錢都捐出來了,而且,是按照最高標準建校,穆先生說了,所有的設施都照最好的做,教學樓,辦公樓,全部電教化,以後我們老師每人都可以在辦公室用電腦,孩子們教室裡全都有液晶屏,還有實驗樓體育館塑膠跑道,穆先生預算都做好了,錢也劃到位了,馬上就籌建了呢!穆先生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新學校的名字叫苗苗小學。”
董苗苗愣住,還是把卡給了他,“穆先生捐錢建校,是他爲孩子們做的事,這是我的心意……校長,我來這裡教書,跟孩子們師生一場,也是我和孩子們的緣分,我不知道到底能在這裡留多久,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也希望能給孩子們留下點什麼。”
校長怔了怔,終於是把卡收了。她是一個好老師,還是B大畢業的,他也知道,她不會在這裡待很久,雖然捨不得這樣的老師,可總不能用這個小山村困住人家,何況,她還有那樣的穆先生,穆先生也不會讓她一直待在這裡的吧……
校長拿着卡走了,穆洛尚不多一會兒回來了,對她說,“苗苗,醫生說明
天可以出院了,學校暫時沒法復課,我們先回北京還是怎麼的?”
董苗苗看着這個大男生,在她眼裡,他一直就是一個大男生,可是,就是這個她認爲帶着稚氣的大男生用血糊糊的雙手在泥石堆裡想要把她刨出來,是這個大男生在生死與共之後抱着她失聲大哭,也是這個大男生,在她傷痕累累的日子裡,衣不解帶地照顧她……
“小穆……”她眼眶有些溼潤,她並非鐵石心腸,“謝謝你……”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謝我幹什麼?”
“謝謝你對我這麼好……”她凝視着他手上那些結痂的傷疤,“也替這裡的孩子謝謝你。”
他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只要你開心。”
看見她和校長秘密嘀咕,看着她在本子上寫寫畫畫,雖然她藏着不讓他看見,但他偶爾的一眼還是瞟見了,她是在預算建學校……
“我很開心……”她知道,穆洛尚這麼做的初衷是討她的好,如果是在她身上‘花’這麼多錢,她肯定不會接受,可是,建學校不一樣,是爲孩子們造福,爲山區造福,說得‘迷’信一點,也是爲他自己積‘陰’德,所以她代表孩子們謝他了,只不過,這麼好的穆洛尚,會有更好的姑娘來愛的,她含淚而笑,“小穆,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想要一個兄弟,不管是哥哥還是弟弟,他會是我在這世上的另一隻手,另一隻足,是我同生命共呼吸的另一部分,特想,後來……你明白的,我有了,而且突然冒出來一大堆,可那些,都是我的恥辱而已……現在,我好開心,我終於有了,小穆,謝謝你把我從泥砂裡挖出來,謝謝你,讓我終於有了一個共生死同患難的好兄弟……”
“……”穆洛尚看着她,眼睛裡的光澤慢慢沉落下去,強笑的‘脣’角,有着失落和苦澀,“苗苗,爲什麼?爲什麼我就是走不到你的心尖尖上?別人能給你的一切,我都能給,別人給不了的,我也能給,我不是指捐款給學校這件事,你不在乎金錢和物質,我懂,我的意思是,至少我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他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臂拉出來,白皙的手臂上,坑坑窪窪的,全是傷疤,就連她臉上,也好多結痂的傷口,不知道會不會就此毀容了啊,她那麼美那麼美的……
苗苗‘抽’出手來,指着自己的心窩窩,“小穆,你已經在這裡了,心尖尖上,我最親最親的弟弟……”
穆洛尚最終苦笑,“好吧,不過,我纔不要當弟弟,我是哥哥,我會保護着你,永遠不受傷害。”
董苗苗笑了,眼裡泛着淚‘花’,不管怎麼樣,這一刻是動人的,可如果讓她選,她寧可他的永遠是保護着另一個值得的‘女’孩,當然,這個‘女’孩總有一天會來到的……
“想好了嗎?出院以後怎麼辦?”他問。
“回北京吧!”她說。她回去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借陶子的錢,她得想辦法還掉,然後,再說其它吧……
沒有多耽擱,第二天他們就返回了北京。
只是,北京已經沒有陶子了。
桃桃和寧震謙離婚,已經離開了北京。
她打電話、發QQ消息、發郵件,各種方式,可收到的迴音少之又少。不過,她知道桃桃正在自愈,她們都有超強的這種能力。
提到還桃桃這筆錢,桃桃只給她回道“不急”就沒了下文,也沒給她留下賬號。
不管怎樣,她還是要把這筆錢籌出來的,有錢隨時可以還。
而她現在唯一的東西,是房子。
那個她該叫做爹的人,還有那麼一點點良心,給她和她媽一人一套房子,而她的她一直沒住。
當年的她,毫不猶豫就收下了,就如毫不猶豫刷着他給的卡一樣,或許,換做現在,她不會收他的東西了,而當時,只覺得恨絕天下,將所有的憤恨都‘花’在折騰上了。
而今,把這房子賣了,抵了捐學的錢,也算是給寧家積德了。
只不過,她沒有想到,房子的買主會是他。
想想。
他還是穿着一件白衫,長身‘玉’立地站在那裡,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樣,眉頭微鎖。
他總是這樣,習慣‘性’地皺眉,眉間那些褶皺裡,不知鎖着多少‘春’秋,多少往事。
她輕輕盈盈地走過去,微笑,“嗨,好久不見。”
這樣
一種境界,她真的‘花’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修煉成功。
如果有一天,你走到他面前,能看着他的眼睛,說一句“好久不見”,而心中只餘滄海桑田的時候,那就是真正放下了……
“好久不見。”他的聲音,還是那麼輕柔,像微風擦過‘花’瓣。
“你來買這房子……還真是給我出難題啊……”她言歸正傳。
他卻拿出一張卡來,推給她,“不必急着賣房子,需要錢,我這裡有,房子你還留着。總要有個窩。”
“呵呵……”她笑,有錢人就是這樣,都喜歡用銀行卡來砸人。
她想了想,若換做從前,自己會不會接受這張卡呢?她不敢確定,不過,應該是會接受的吧,那時候的自己,是存心想要他們不好過,可是現在呢?
她擡起頭來,仍然是笑的,“想想,我想要你好好過……”
他眼神一滯,看向別處,眼睛裡似乎微微的,泛起了紅。
“真的。”她吸了一口氣,心裡酸酸漲漲的,不管是什麼,這大約都是她和想想的正式告別了,他們之間,還缺少一次平靜的告別儀式,“我現在……很好,你也要好好的,你曾經勸過我的,你都勸勸自己,她很愛你,你要好好對她。”
這些話,真是特麼多餘,特麼庸俗了,可是,她真的希望他能幸福,沒有人比她更希望……
“不要你管我!”他聽了卻是有些許怒意的,“你好?什麼叫好?你把自己‘弄’成什麼鬼樣子了?”
她的臉上,還留着好些印子,都是受傷後留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去掉,她自己其實已經不在乎了,穆洛尚急得不行,回來,媽媽也被她嚇了一大跳。
她‘摸’了‘摸’臉,笑着搖頭,“這些都沒什麼,不過意外而已,可是我這裡……”她指指自己心口,“真的很好。想想,我算是涅槃重生了,你要祝賀我。”
他看着她,說不清的意味。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我記得很清楚,找一個真正屬於我的愛人,好好地過後半生,我會的,這一次,我鄭重地答應你。”
他凝視着她,動了動‘脣’角,似在微笑。
“你看,我多聽話?你也要聽話了,別不要命地做手術加班,你要好好的,等我結婚的時候,你牽着我的手,把我‘交’給他,好不好?”她微微歪着頭,笑。
“好……”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現在,我們進去把手續辦了吧。”她說。
他不動,意思是堅持不要房子,卻給她錢。
“去啦!”她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知道這是誰給我的東西,我不會喜歡的,對不對?這個房子的存在就是恥笑我的,我把它賣了,在另一個我喜歡的地方再買一所,不是很好嗎?”
他聽了,這才隨她進去。
房管局裡,簽字,看着她的名字終於變更成了他的。
她笑,“想想,我先走了,再見。”
她轉身就走,不給他多話的餘地。
“哎,這個……”他忽然想起還沒給她付錢,卡還在他這裡,她也沒給他賬號。
她沒有回頭,只是飛快地跑掉了。
終於,一切都畫上了句號,不屬於她的,她也還了回去。
她還是她,多年前那個一無所有的董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