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愛你( 終)
小囡只好和念之再度辭別爺爺奶奶和媽媽,順便還在媽媽懷裡蹭了蹭,“媽,我明天還來吃飯……”
陶子只好揪了揪她的耳朵,“像什麼話?一天到晚往孃家跑?你爸不是要你多去陸家嗎?”
“念之說的,天天來我們家蹭飯,他喜歡您做的菜……”小囡摟着媽媽說。不知爲什麼,這嫁人了,反倒越來越黏糊,何曾對媽媽這麼親暱過?
“你啊……”陶子難免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爲人媳婦之道,說得小囡直衝陸念之吐舌頭。
莫忘畫了新的畫,拉着小囡的手要小囡進房間去看。
從前兄妹倆經常會這樣,看完莫忘的畫之後,小囡纔會回房間睡覺,有時,莫忘還會送小囡回房間,自己纔去睡。
可是,莫忘似乎並不明白,今天的小囡要走了,只是執着地拉着她的手。
“去吧,我等你。”陸念之沒有跟着小囡一起進去。小囡和莫忘有一個屬於他們的世界,那是誰也無法也無需走進的世界……
小囡和莫忘進去了將近一個小時,陸念之便在外邊陪着嚴莊和寧晉平說話,無論兩人說什麼,都耐心地聽着,不時迴應兩句,十分融洽,後來,陶子也加入進來,這幅畫面倒像真真實實的祖孫三代。
莫忘和小囡出來時,兩人手牽着手,莫忘臉上的笑容幸福而單純,自然而然地,便牽着小囡往她的房間走。
小囡的腳步停住了,同時,臉上的笑容也停滯了,一抹不忍心,從她的眼眸裡浮現出來。
“媽,要不,我們今晚就不走了吧……”陸念之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忍不住說。
陶子也有些許不忍,可想到寧震謙的堅持,還是狠了狠心,把莫忘的手從小囡手裡抽出來,微笑着對莫忘說,“莫忘,小囡過幾天再回來。”
莫忘不明地看着陶子。
於是陶子又重複了好幾遍,莫忘才懵懵懂懂地說,“小囡要工作?幾天回來!哥哥不想……哥哥不想……”
“……”如果這麼理解能讓莫忘適應,那就暫時這樣吧……陶子點點頭,沒有再說其它。
這些話,是小囡私逃去基地和念之結婚時費了很久的功夫纔跟莫忘說通的道理,小囡聽着,不由再度哽咽,難道以後都要生活在這個謊言裡嗎?這是爸爸說的安排好?
“媽……”她想說服陶子。
陶子卻牽着莫忘的手,回他的房間,“莫忘,該睡覺了,莫忘乖,小囡才高興。”
莫忘倒是釋懷了,對小囡揮着手,笑,“小囡,哥哥睡覺,畫畫!畫小囡!畫小囡!”
小囡站在原地,眼裡含了淚,一直到莫忘的身影看不見。這些話也是她去找念之前和哥哥說好的,想小囡的時候就畫很多很多小囡,等小囡回來的時候給小囡看……
難道,哥哥從此以後人生的內容,就是畫小囡了嗎?
一隻胳膊搭在了小囡肩膀上,陸念之溫柔的聲音響起,“老婆……要不我們……”
小囡卻拉着他的手飛快地跑,跑出家門。
陶子把莫忘送回房間後,倒了一杯牛奶來書房看寧震謙,看着書桌前認真看書的他,心中感慨,心知他之所以堅持,不是因爲矯情,而是害怕,害怕這樣留來留去,一旦留成了習慣,萬一有一天他們倆不在了,這習慣又如何能戒掉?畢竟,他和她都已步入老年,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難保哪天睡覺時眼睛閉上第二天便不會再睜開了呢?
轉眼又是春節,這一年春節應是最熱鬧的一個年了。
陸念之毫無疑問是要陪小囡回寧家過年的,這樣一來,陸家少人了,於是,陸向北乾脆老早就跟寧家報餐,攜陸家全家在寧家一起過年,左家那邊得知以後,出了個主意,乾脆三家一起過年唄!
所以,左辰遠挑起了準備年夜飯的重任,地點也改設在他餐廳了。
除夕那天下午,三家人陸陸續續聚集,因爲陸念之值班的關係,小囡和他算是最後到的了。
彼時的小囡,腹部已經高高隆起,一進餐廳,童一念就緊張得不行,攙扶讓座,各種國寶級待遇。
“媽,您可真是太偏心眼兒了!對兒媳婦比對女兒可好多了!我來這半天呢,您倒是安排大嫂,現在又緊張二嫂的,正眼也沒瞧我一眼呢!”樂顏在一邊嘟着嘴撒嬌。
“去去去!”童一念笑着呵斥女兒,“多大的人了,還吃這個醋!你啊,趕緊把你嫁了,去你婆婆面前討喜去!”
一邊的沈源諾看着樂顏笑,對樂顏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意思是他疼她……
樂顏和沈源諾也算確立關係了,見過彼此家長,沈源諾今年春節都沒回家,留在北京過年了。
樂顏哼了一哼,偏投向童博的懷抱,“大哥,媽都不疼我了,你還要不要我?是不是有了媳婦兒也不要妹妹了?”
童博的兒子小山,又大了一歲,對爸爸的佔有慾卻是無比的強,馬上過來抱爸爸大腿,一邊推着樂顏,“爸爸是小山的!姑姑不能搶!”
樂顏被慘兮兮地推開,無語了,“原來我到哪裡都是多餘的人啊!”
終於被沈源諾成功納入臂彎之際,不解氣地衝着小山說,“哼,看見沒有?弟弟馬上要出來了,到時候,看你怎麼霸道!?”
小山卻把小腦袋昂得高高的,“爸爸說了!弟弟妹妹是來陪我一起玩一起唸書的!我要愛護弟弟妹妹,還要保護他們!”小傢伙對爸爸的話奉若真理。
樂顏的挑撥沒能成功,憋氣地衝小山揮了揮拳頭。
小山“啊”的一聲,躲進小囡懷裡了,捂着眼睛叫,“嬸嬸嬸嬸,姑姑要揍我,快把弟弟妹妹生出來,我們一起打敗姑姑!”
“這小惡魔!說的都是什麼話!”樂顏急得跺腳,要把小山揪出來“教訓”。
童一念笑了,唯恐姑侄倆鬧騰碰到小囡的肚子,把小山扯了出來,“好了好了,別鬧了,只你們倆,一個不像姑姑,一個不像侄兒,給人笑話!”
小山眨着一雙陸家人所有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又靠近了小囡身邊,期待地問,“嬸嬸,你的肚子裡有多大的房子呀?怎麼可以住進兩個人呢?”他比比自己的身體,又用小指頭戳戳小囡的肚子,很是困惑。
小囡的肚子,遠比同月份的孕婦肚子大,已經檢查出來是一對雙胞胎了,話說陸家有生雙胞胎的傳統,卻讓陸念之碰上,這讓他狠狠地在大哥面前得瑟了一回,新婚之夜在小囡面前拉下的面子也算圓滿地拾回來了。
隨着肚子的寶貝一天天長大,小囡的母性也越來越足,對小山的喜愛一天勝似一天,所以極疼愛地摸了摸小山的頭,給他解釋,小寶寶在肚子裡沒小山那麼大,只這麼一點點呢……
“嗯,所以爸爸說小山要多吃飯,長得壯壯的,保護弟弟妹妹呢!”小山點着頭,下定決心似的說。
“小山!過來玩!”好幾個小孩朝小山招手,大呼小叫的。
其中有左小胖的兒子,左依宸的女兒,左浩然的兒子,這一大廳人裡,左家的人丁是最興旺的。陸正宇最愛熱鬧,心中倒是羨慕左家人最多,只是,也不敢說出口,唯恐觸及左思泉心事,畢竟,左思泉老年孤獨,畢生所愛已不在人世了,只好對着寧晉平和左思泉感慨了一番,“看看,看看,我現在還記得當年辰遠教我玩電腦那會兒,小夥子才上大學,這轉眼的,都當爺爺了,我們三個,都成太字輩的了,一輩子的時間,真短啊……”
左思泉笑了笑,“真是短……”他至今還記得,第一次遇見辰遠媽媽時的情景,人面桃花,青春可人,一切彷彿還在昨天,可是,命運弄人……
“這樣的聚會,我看得多搞幾次,對我們這仨老骨頭來說,是聚一次少一次了……”陸正宇又嘆道。
覃婉聽了馬上啐他,“大過年的,老頭子說什麼喪氣話?就你那身子骨,想見馬克思,閻王爺還不收你!別把人陰曹地府鬧得人仰馬翻的!所以啊,你還是乖乖等着給抱第五代吧!小胖的孩子是最大的,過個十幾年,你就有抱的了!”
左思泉聽了哈哈大笑,“我們小胖的孩子遠不如你們念之啊,現如今還就知道在泥地裡打滾瞎玩,哪比得上念之,小小年紀就把親給定下來了!”
陸家男人橫豎厚臉皮慣了的,陸念之聽了不以爲恥反以爲榮,自豪地道,“那是必須的!不然我這麼好的老婆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當然,此話又遭來小囡幸福而嗔怪的一個瞪眼。
說起孩子們的婚事,媽媽們自然着急了,夏晚露目光盯着自己的小兒子左夏,左辰曦的目光也搜尋着她和紀子昂後來生的孩子外號紀小三子的,這倆人可是連固定的女朋友還沒有,也老大不小了……
可這倆人的反應機靈着呢,一看勢頭不對,知道老媽的碎碎念又要來了,左夏一聲吆喝,“紀三兒!風緊,扯呼!”
兩人迅速地和孩子們混成了一堆,夏晚露不禁搖頭,“看着這皮孩子我就頭疼,老大不小的人成天跟小孩混一起算什麼?”
左辰曦也只能嘆息,“得了,說多了還嫌我們囉嗦,一大堆歪理來回我,我現在可不愛說了!”
“原本就是這個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把自己身體養好是正經!”紀子昂這輩子最操心的事就是辰曦的身體,個性太好強,公司的事不肯懈怠半分,到這個歲數,浩然、依宸和老三都已經接受了,她還放心不下。
左辰曦笑了笑,朝他投去柔和的目光,“知道了,其實最囉嗦的人是你!”
錯過了十年之後,方明白,其實人生還有好些個十年同樣可以開出幸福的花來,雖然,不是最青春嬌麗的花朵,芳香卻更加馥郁長久……
滾滾紅塵,婚婚不息。無論是老一輩,還是年輕一輩,命運都無法與“婚”這個字分開,無論是聽話孝順的優質男還是放蕩不羈的浪蕩子,最後都要走進婚姻的殿堂,然而,卻有一個人,不受這俗世凡塵的困擾,獨獨專注的只有一個人……
此人,便是莫忘。
在小山離開以後,他就坐到了小囡的身邊,一臉滿足而幸福的笑。
已經漸漸地明白,小囡身邊還有一個人,而小囡不回家都是因爲跟這個人在一起,有時難過,有時想念,可是他很聽話,這樣的時候,就會躲進畫室裡去畫畫,畫很多很多的小囡,因爲,下一次小囡回家的時候要看的……
而他,似乎也是明白的,小囡總會回來,無論隔多少天,她都會回來,所以,他的每一天裡,最多的內容就是等待……
不管這等待的過程有多麼難熬,只要小囡出現的瞬間,他的眼睛就會灼灼生光,全是喜悅,就像他此刻坐在小囡身邊一樣……
晚宴準備就緒,難得的盛宴,所有人圍成了長長的一桌,美酒,佳餚,最難得是每一個人幸福的模樣,在寧震謙的相機裡定格成永遠……
晚宴之後,三家人還捨不得離去,老的少的,聚在一起,守歲,閒話家常,一起等着零點鐘聲的敲響,等着新的一年到來。
夜漸漸深了,玩累的孩子領了紅包先去休息了,餐廳裡依然暖意融融,不斷有人電/話短信來往,傳遞着新年祝福。
左辰曦的手機震動了兩下,一條信息跳進來:辰曦,新年快樂,永遠幸福。
沒有署名,可是她知道是誰——宋楚,這個不可能從她生命裡抹去的名字,幾十年了,每年一個短信,只有一個,在除夕零點到來的時候,而且每年都是重複着同樣的內容,一個字都不差……
她熟練地回覆:謝謝,你也一樣。
每年重複的回覆,同樣一個字都不差,不管怎麼樣,她現在是幸福的,希望天下每一個人都幸福……
隨着鐘聲的敲響,不知誰喊了一句,“來,我們大家一起喊,新年快樂!永遠幸福——”
於是,餐廳裡響起所有老老少少的呼喊:“新年快樂!永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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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幸福。
永遠有多遠呢?
也許,它是漫長的一生,也許,它就是眨眼的一個瞬間。
在一個又一個除夕的新舊更替裡,時光居然就這麼悄悄溜走了,再回首,才覺得幸福的光陰,無論多麼漫長,都顯得如此短暫,細細尋覓,好似無所驚天動地,卻又存在於處處可見的細微裡。
它存在於耳鬢廝磨間,存在於顧盼流連中,存在於新生命誕生時,存在於孩子成長的每一刻欣喜裡,存在於有你有我的每一個瞬間,存在於歲月無聲無息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
只是,看似一分一秒,卻如點滴成海,無數個分秒之後,便是歲月的不可挽留。
小囡覺得,她這一生是無比幸福的,生活在衆星捧月的包容和厚愛裡。
且不說念之對她的疼愛和縱容,亦不提陸寧兩家人對她的寵,後來,朱驍驍畢業調回北京,二齊他們也在北京漸漸有了根基,當初的死黨團重新凝聚在一起,吃喝,當然沒有嫖賭,凡是好事絕對不會忘記小囡……
小囡和念之生了一對龍鳳胎寶寶,寧陸兩家人愛若珍寶,爭着搶着疼,就連莫忘也對這一對玉雪可愛的孩子愛不釋手,倒是爹媽倆連插手抱一抱的機會都少,以致小囡在帶孩子這個問題上,始終白癡……以致,某一次她帶寶寶出去炫耀,竟然會不小心弄丟一個……以致,她還不敢告訴家裡人,偷偷電招死黨一族,給她滿京城找寶寶,而她的酷似念之的兒子,最後竟然自動出現在她面前,還埋怨她和妹妹怎麼這麼笨……
當然,這件事最後還是被家人知道了,於是她被下了禁令,再不準一個人帶着寶寶出去瞎顯擺……
寶寶長大,成家,再有寶寶,重複的過程,不一樣的故事,當日的青春少女,初嫁新娘,逃不過時光的磨礪,不復初時模樣,而當日高原上凜冽冷酷的寧團長,已經是九旬垂垂老者……
“爸,走吧,時間到了。”曾經駕着帆船乘風破浪的陸念之也已兩鬢白髮,輕聲對在客廳裡依然坐得端正筆挺的寧震謙說。
而寧震謙的目光卻注視着客廳的牆壁上,那裡,並排掛着三幅遺像,它們分別屬於:寧晉平、嚴莊、莫忘……
莫忘已於半年前去世,走時臨近七十。
他一生孤獨,可是,卻又一生充實。
父母一直伴在他身邊,始終不曾放開他的手。他的心裡,還有着一個豐富的世界,裡面有許許多多也許世人無法理解的東西,幸運的是,他有一支畫筆,他將之全部付諸丹青,而更幸運的是,他還有一個知己——小囡,能讀懂他的每一幅,每一筆……
今天,是寧震謙九十大壽。
他鮮少做壽,而這次做壽,也僅僅只是爲了莫忘。
這,也許是他有生之年最後一次看莫忘的畫展,而且,還是在莫忘去世之後。
爲哥哥舉行一次畫展來給父親做壽,是小囡的主意,這是父親唯一一次沒有拒絕的慶壽提議,小囡想,她是做對了……
此時此刻,她就在畫展中心。莫忘後來的每一次畫展都是她籌劃的,因爲,只有她能看懂哥哥的畫,只有她知道該怎麼去佈置。
這一次的畫展,她按照哥哥畫畫的不同階段分的展廳,少年時,青年時,中年時,老年時。等於呈現哥哥的生平,另一個目的,則是展現哥哥畫裡更多的內容。
因爲,哥哥大多數的畫,都是以她爲主題,而過去的很多次畫展,展出的大多數也是關於她的主題,這不僅是因爲她是他畫裡最出彩的部分,也是因爲,哥哥好像漸漸懂得了畫展的意思,自己執意挑出來的,都是有關她的畫……
所以,小囡決定這一次畫展要展現哥哥畫裡更多的面和層次……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哥哥彌留的那段日子,入了魔一般的作畫,即便是臥牀不起了,也拼命地揮動着他的筆,似乎感覺自己要離去了一般,每多畫一筆,仿似就對生命多了一份挽留,而這些畫裡,最多的也是她,具體的她,抽象的她,寫實的她,意境化了的她……
她永遠記得,最後一刻,他再無力揮動畫筆,目光裡淚光閃動,那一刻,連她也看不懂他無法專注的眼神裡到底看到了怎樣的世界,握着他白希而修長的手,她淚如雨下。
而他,卻微笑着,喃喃念着一些重複的名字,“小桃,小桃,媽媽,爸爸,媽媽……”
小囡不知道他嘴裡的媽媽是指誰,彼時爸爸媽媽都在他身邊,看他如此模樣,媽媽早已哭倒在爸爸懷裡,直到聽到她自己的名字,“小囡,小囡,小囡……”
最後,還聽見他用極微弱的聲音唸了一聲,“念之……”,而後,便再也呼不出氣來……
這個名字,他生平從來沒有學會過怎麼念,卻在彌留的最後一刻唸了出來……
陸念之吃驚之餘握住了他的另一隻手,而他,也用力地回握了,然而,只是短暫的一握,便永遠地鬆開……
而後,便只剩小囡和陶子的一片哭聲……
誰也不知道,他最後唸的一聲“念之”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囡站在畫展的最後一個廳裡,周圍全是哥哥生命裡最後幾天做的畫,下筆抽象而凌亂,可她能明白,那是怎樣的生命脈搏在跳動。這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展廳,只要站在這其中,她就能感覺到哥哥生命的氣息,那樣安靜而又溫暖地存在着……
寧震謙是被念之攙扶起來的,九十歲的他,完全老態龍鍾了,主要是莫忘去世後的這半年,更是急速地老了下去。
“爸,小心。”陸念之攙着他左臂,陶子攙着他右臂,三人一同出了家門,上車,往展廳而去。
並沒有對外宣稱是寧震謙九十大壽,也沒有刻意宣傳這次畫展,但來參觀的人還是很多,懷着對一位去世的自閉症畫家的尊敬,每一位來觀畫者都嚴肅而寧靜,沒有一個人交頭接耳,仿似,怕驚醒了這位已然沉睡的畫家……
寧震謙在女婿和妻子的攙扶下,腳步緩慢地邁進展廳,小囡看見,亦迎了上來,含淚微笑,“爸,您來了。”
寧震謙點點頭,滿目柔和而依戀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兒,從陸念之手裡抽出胳膊來,伸出微微顫抖的手,給小囡拭了拭眼角的淚。
九旬的他,視力已大不如前,可他看得見,他就是看得見小囡的眼淚……
“爸,走吧,有兩個人要見您。”小囡取代了念之的位置,扶着寧震謙往內廳走。
會客廳裡,坐着兩個同樣頭髮全白的老人。
“兩位叔叔,我爸爸來了。”小囡輕道,扶着寧震謙走向他們。
兩人回過頭來,雖然已是和他一般老去的容顏,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分明是方馳州和小海……
“小方!小海!你們……”寧震謙激動不已,蹣跚着上前,緊緊握住了他們的手。
“團長……”郝小海依然叫着他的團長,他心中永遠的團長,淚水縱橫。
方馳州則一直握着他的手,亦激動不已地念着,“九十了!九十了……”
是啊,九十了……
想當年,都是鐵骨錚錚的男兒,都是縱橫高原的狼,如今可還記得當初高原的風,高原的雪,高原的格桑?
“姐……這個……是有人帶給我的,送給你……”小海已年過八旬,是三人中腿腳較靈便的一個了,小心地將一盆格桑花交到陶子手裡。
“小海……謝謝……”陶子淚盈了眼眶,格桑花依然開得鮮豔而頑強,就像每一個人,都頑強而幸福地活着,幸福,和格桑一樣,都不是傳說……她拭了拭淚,哽道,“你們三個很久沒見了,好好聊聊,我去外面看看。”
於是,把會客室的空間留給了他們,說起當年年輕氣盛時部隊裡那些驍勇的往事,三人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陶子、念之和小囡則在外處理畫展的事,到中午快吃午飯了,陶子便欲去叫這三人,剛邁步,小海就急匆匆跑來,表情赫然,“團長……團長他……我們叫救護車了……”
陶子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小囡及時地扶住了她,她纔好不容易站穩腳步,匆匆朝會客室跑去。
這一天,遲早要來的……
其實,她早已有預感。
他說,他會努力,活得比莫忘多一天,而今,卻已經多出了半年。這半年裡,每一天都像偷來的一樣,她心驚膽戰、焦心焦慮地看着他每況愈下,卻已束手無策……
救護車呼嘯而來,急速將他送進醫院。
然而,如同油燈耗盡,九十歲的他終於還是走到了盡頭,以他的狀況,能活到今天,已是實屬不易……
病牀上的他,大口大口地呼着氣,脣形在動,卻已然發不出聲音,只依着他的脣形,判斷地出他在叫,“囡囡……囡囡……”
“媽,爸爸在叫你……”小囡哭紅了眼睛,把病牀的整個空位都讓給了陶子。
陶子捂住嘴,沒有讓哭聲泄露出來,只有眼淚如決堤般的流……
“囡囡,囡囡……”他的脣形依然在描繪着她的小名,這個,他從十幾歲就開始掛在嘴上,而事實上也刻在心裡的名字……
她知道他有話要說,咬緊了嘴脣靠近他的脣,仿若回到當年他重傷的時候,他也是這般如此的依戀她,“首長,囡囡在這裡,囡囡記得的,軍嫂十不準第九條,不要讓你找不到我……首長,囡囡一直都在這裡,從來不敢忘記……”
他意識模糊,只感覺到熟悉的氣息若有若無,便知是她來了。他的脣顫動着,彷彿又看見了S團那個臨時搭建的舞臺上,那個寒冷的高原之夜,她穿着小花褂兒,扎着兩隻小辮,一聲聲地唱着“兵哥哥……兵哥哥……”,唱得他心都顫了……
他伸出顫抖的手,在空中胡亂地抓着,仿似想要抓住什麼……
陶子一把握住了,將他的手放在心口,哭道,“首長,囡囡在這裡!在這裡……”
他睜着眼,卻看不見她,驟然之間卻安詳下來,緩緩吐出一句話,“囡囡,不哭……”
陶子淚如泉涌。
囡囡不哭……
六歲,他給她梳着辮子,笨拙地手給她擦眼淚,說,“囡囡,不哭……”
他回京,她抱着他大哭不已,他摸着她的羊角辮,給她擦淚,說,“囡囡,不哭……”
二十六歲,她和他在S團宿舍的浴室裡,重傷初愈的他,在覆滿蒸汽的玻璃上寫下:囡囡,不哭……
他一直到最後一刻,記得的仍然是“囡囡不哭”,可是,她這一輩子的眼淚,還是爲他而流,爲他流盡……
“是!首長!囡囡不哭!囡囡是最勇敢的孩子!”她答應着,卻失聲痛哭起來,一如當年六歲的她,咬着脣對他承諾,“糖糖哥,囡囡不哭,囡囡是最勇敢的孩子……”
他臉上露出痛苦而掙扎的微笑來,拼着最後一口氣,在她耳邊模糊不清地說,“囡囡……囡囡……對不起……我……愛你……”
而後,覆在她心口的手,無力地鬆開,掙扎的表情也回覆平靜……
陶子的心忽然間被掏空了一樣,不痛,卻空得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只怔怔地看着這個人,彷彿仍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直到醫生終於無助地對他們投以抱歉的眼神,陶子都還傻傻地站着,彷彿靈魂出了殼一般……
小囡泣不成聲,抱着陶子喊着“媽媽……媽媽……媽媽你別嚇小囡……”,唯恐,媽媽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陶子此時才終於明白過來,卻出乎意料的平靜,緩緩地俯下身來,貼在他身上,只是淚如雨下,“首長,讓囡囡再哭一次……囡囡不聽話了好嗎?就哭最後一次……以後,囡囡再也沒有機會哭了……首長,不要對囡囡說對不起,囡囡從來沒有怪過你,囡囡的心,一如六歲時一樣,視首長爲太陽,永遠隨着首長而跳動……”
陶子的話,讓小囡哭倒在陸念之懷中,她從來不知道爸爸媽媽之間究竟經歷過怎樣的感情,可是,真好,爸爸最後一刻記得的人,只有媽媽……
甚至,連他深愛如斯的小囡,他也沒有提起,也許,是因爲他放心不下的只有媽媽……
當晚,寧震謙葬禮簡單而莊嚴地舉行,前來爲寧震謙賀壽的小孩和方馳州怎麼也沒想到就這樣參加了團長的葬禮;
然而,讓他們更想不到的是,亦在當晚,他們的嫂子,陶子,亦與世長辭……
就在殯儀館,在寧震謙靈前,她給他敬了香,而後,便久久地伏在蒲團上。
初時,小囡以爲媽媽是在祈禱,直到後來,陶子的身體倒向一邊,她疾奔過去,才發現,媽媽,也已經去世了……
於是,一個人的葬禮變成兩個人的追悼,小囡同一天痛失雙親,難過,更多的卻是感動。
這,是真正的生死相隨,沒有所謂的殉情,一切都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她想,只有愛得很深很深的人上天才會如此安排……
追悼會後,她將父母的骨灰合葬,墓碑上,刻了五個字的墓誌銘:永遠在一起。
她想,這比尋常的碑文更合父母的心意。
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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