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一片模糊的白色,而後漸漸清晰,身邊是熟悉的那團人影,只隱約一眼,便覺雙目刺痛,重又閉上眼來,清淚卻忍不住悄然滑落盡。
他渾然不知她已醒來,直到聽聞一聲鼻息堵住的聲音,目光才落在她臉上,始發現那蜿蜒而下的淚珠。
“芊琪?”他喚道,疲憊的容色煥發點點欣喜,“你醒了?終於醒了?”
她沒有勇氣睜開眼來面對她,只是眼淚橫流,細白的牙齒咬住薄脣,蒼白的脣色泛起了青紫。然,愈是壓抑,悲楚愈是潮涌,強烈的酸楚襲來,堵住了胸口,堵住了呼吸,她終於破聲而泣。
“芊琪……”他輕喚,一聲低嘆後,用紙巾給她輕輕擦臉,“如果辛苦的話就哭出來,不要想不開,你做了傻事,讓父母多難過,莫忘要媽媽了怎麼辦?”
她哭着搖頭,“我又錯了是不是?爲什麼我一生都在犯錯?豐”
她悲慼的模樣觸動了他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他從不知道,那個英姿颯爽敢與男生比高低的芊琪會變成如此模樣,蒼白如紙,瘦薄如紙,躺在牀上如同沒有一般,記憶中的她似乎從沒哭過,而今,卻如同淚人……
這,應該都是源於他,源於八年不堪回首的生活……
爲什麼她一生都在犯錯……
在生死邊緣,她居然問出的是這個問題,這,讓他心中愈加難受……
滾滾紅塵,情憑誰來定對錯?
給她擦淚的手緩了下來,他眉間深鎖,已是哽然,“芊琪,不是你的錯,你從來沒有錯過,錯的是我……”
芊琪卻已彷彿入夢,眸光散亂,如逆了時空,在往事裡深陷,慼慼然如夢囈,“小震……小震……我沒想過會這樣的……我只是想……只是想幫你……可是爲什麼錯了呢?爲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她的話,字字句句如同質問,問得他無言以對,心中排山倒海一般,爲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他不想把一切的責任都推給命運……
是因爲他最終沒有等她麼?他等了她八年,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再繼續堅持下去……
“對不起……芊琪……”一句對不去,怎能挽回八年的時光?怎麼能讓所有曾經的痛苦不曾發生過?
時光,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小震……”她雙目迷濛,“如果……我說如果……當年我不曾離開,我們會怎樣?會結婚嗎?會嗎?”
他短暫的思考後,終點了頭……
“會!”他不是一個會撒謊的男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彼時年少,她是他身邊唯一的花朵,蓬勃向上,充滿鬥志,每每與她在一起,便能感覺到生命的力量和生活的熱情,對未來充滿嚮往。
那時的他,欣賞她,喜歡她,甚至……愛她。
她是他奮鬥路途上最好的同伴和戰友,是他青春年少時欣賞和注目的女子,是他曾經決定要與之共同爲了夢想而奮鬥終生的人。
如果八年前她不曾離開,無論最後學校給予什麼樣的處理,他們都會結婚,不是爲了責任,不是爲了孩子,而是彼時的他雖然年少,卻從沒想過拿愛情當遊戲,既然和她在一起就是以結婚爲目的的,可是誰會想到會有那樣的後來呢?
而後來的後來,又出現了囡囡……
偏偏是囡囡……
得到他肯定回答的芊琪眼裡涌出無盡的悔恨……
可是,那只是如果啊……
這個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就是如果……
他等了她八年!
她真的不知道他等了她八年……
她很想問,如果她當年沒有離開,如果他們結婚,如果他在婚後才與囡囡重逢,他會怎樣?
然,最終卻沒有問出口……
她太瞭解他的爲人,像他這樣的男子,絕不會玩背叛的遊戲,她怕的是,他會後悔……
會嗎?他會嗎?到現在爲止,他後悔與她相識了嗎?在她給他帶來這麼多麻煩後?
在她心中,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什麼時候見他低過頭?什麼時候見他爲過難?如此這般痛苦地在她面前說着“對不起
”又豈是她所願看見?而他,又何錯之有?
世間種種,原本於她都是苦痛,又何必將她救活?
“小震……”她淚眼模糊,泣道,“小震……其實……不要救我的……你不明白……活着好辛苦……好苦……”
聽言,他心如扎,難以置信眼前這個氣若游絲說着活着好苦的女子是當年的芊琪……
她受過的苦,他怎會不明白?正是因爲明白,以致他無法用言語來告訴她活着不苦……
恰在此時,馮佩紅和莫剛來了,正好將芊琪的話聽在耳裡,馮佩紅立即接了話,“怎麼會苦?寶貝啊,媽媽知道你過去的八年過得不容易,可是現在好了呀,苦盡甘來了!小震已經答應過媽媽,會照顧你一輩子,以後莫忘既有爸爸,也有媽媽,你們一家人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你公公婆婆已經請客最好的專家來給莫忘治病,你們一家人的未來會越來越好的!”
她說話的語速很快,讓人沒有插話的餘地,寧震謙聽她這麼說,驚訝地看着她,在她終於停下來後,急道,“不是!媽……”
馮佩紅眼眶瞬間紅了,“小震啊……你這聲媽叫了八年了,現在終於名副其實了……”
芊琪原本聽了馮佩紅的話也倍感驚奇,可眸子裡仍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亮光,然,在聽聞寧震謙的半截話後,那亮光沉落,輕皺了眉阻止自己的母親,“媽!你在瞎說些什麼啊!”
“我怎麼瞎說了?小震親口答應我的!小震!你自己說是不是?”馮佩紅瞪了女兒一眼。
寧震謙面露難色,“媽……我是答應過好好待芊琪……”
“你看?是不是!是不是?”馮佩紅面露喜色,“寶貝,媽媽怎麼會騙你?”
寧震謙急了,辯駁,“媽……不是這樣的!我答應照顧芊琪是像……”
“小震!難道你想讓芊琪再死一次嗎?”馮佩紅忽然厲聲道。
寧震謙震住。
芊琪也一震,馬上哭着尖叫,“媽,你再逼小震我馬上死給你看!你給我留點尊嚴好不好?好不好?!”
“都別吵了!”一直沉默的莫剛發了話,在芊琪身邊坐下,“只要寶貝好好的就行!什麼都依着寶貝!誰敢再逼寶貝一步,我要了他(她)的命!”
馮佩紅這纔不敢說話了,臉上極不甘心的表情。
芊琪止住淚,朝寧震謙勉強一笑,“小震,這段時間累着你了,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休息,纔有精力照顧莫忘啊……”
“你……”這樣的她,他如何放心回去?
“我放心吧……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爸媽在這看着呢……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寧震謙仍在猶豫,芊琪又道,“你走吧!如果你真爲我着想,就快回去,寶貝最不願意的就是成爲小震的負擔,否則她會很不開心,還記得嗎?”
寧震謙眼前閃過那個好強自負的芊琪的影子,點點頭。
“既然記得,就讓我開心好嗎?”她蒼白地微笑。
寧震謙無言,再度點頭,佇立了一會兒後道,“那你千萬不可再做傻事,有事給我打電話!”
“嗯!快去吧!”
看着他轉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逞強的笑容漸漸消褪。剛纔,她在他面前自稱寶貝了……
寶貝……
自小媽媽寵她愛她,索性將她的小名取爲寶貝。她喜歡別人這麼叫她,寶貝寶貝地叫着,彷彿真是他人心中的寶貝一樣。
本是小名,但周圍的人並沒有隨着年齡的增長而改口,她亦不願糾正別人改過來。和這羣高幹子弟在一起,不時地總會感到一些壓抑和自憐,當別人稱呼她寶貝的時候,心理上會有少許滿足……
也許,是她太虛榮了……
可是,她真的很懷念曾經被小震叫做寶貝的時光,她知道,那些日子,再也不會重來了……
“尊嚴!尊嚴有什麼用?”看着寧震謙離開,馮佩紅終忍不住道。
芊琪盯着他離去的方向,幾許癡,幾許呆,怔怔地低語,“我……只剩尊嚴了……”
“我去送送小震去!”馮佩紅不甘心,跟出了門。
醫院的走廊裡,寧震謙步履匆匆,好似許久沒有見到囡囡了,他心中有些焦急,期間打了幾個電話,都是關機,也不知道她忙什麼去了。
“小震!”身後忽然傳來馮佩紅的聲音。
他心裡一緊,但,到底還是停下了腳步,等着她追上來。
“小震!”馮佩紅急忙趕到他身前,堵住他問,“小震,你答應我的事呢?現在又反悔了是嗎?”
“媽……”寧震謙十分爲難,“我答應過你好好待芊琪,我會做到的,就像對自己的親人一樣,給她醫病,把莫忘接管過來,讓她後半生衣食無憂……可是……婚姻的承諾我已經給出去了呀……”
“給了出去?”馮佩紅突然激動了起來,“給了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如果不是她在寶貝面前亂說,寶貝怎麼會自殺?那個女人!簡直就是間接的殺人犯!你到底是中了什麼迷/藥?居然還捨不得她?”
寧震謙微蹙了眉,臉色嚴肅而認真,“媽,也許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哪樣?你問過那個蛇蠍女人了?她不肯承認是不是?這種事誰會承認啊?小震!你一直以來都很老實耿直,不要被女人耍了啊!”馮佩紅痛心疾首的模樣,“像她那樣的狐狸精最會耍人!專耍你這種老實男人!你啊,別上了當!”
寧震謙眉頭鎖得更深了,凝視着馮佩紅,輕聲卻堅定地道,“媽,囡囡她不是蛇蠍女人!”
“不是蛇蠍女人會害死寶貝?寶貝可是個病人啊……嗚嗚……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提起女兒的病,馮佩紅哭了起來。
“媽,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擔保,囡囡絕不會對芊琪說什麼過分的話,她是個極善良的女人!至於芊琪爲什麼會做傻事,我想是因爲前八年生活得太辛苦,想尋求解脫,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她以後的生活不再辛苦,媽,我只能做到這一步……對不起……”芊琪的病,芊琪的自殺,芊琪的迴歸,終究是他心底一根刺,如果芊琪過不了這個坎,如果芊琪始終鬱鬱寡歡,他心裡這根刺只怕也永遠除不掉了……
表情沉重地從馮佩紅身邊越過,繼續前走,身後依然是馮佩紅的大喊,他腳步沒有停,腦子裡卻紛亂一片,只是越亂,就越想見到一個人,彷彿見到她,世界便會安定下來,只有她,只有她能給他這種感覺,他不想放棄,真的不想,儘管承受着良心的煎熬,仍然只想守着她給的那片淨土,那方晴空……
立即開車來到了苗苗的公寓,用從二叔那裡弄來的鑰匙打開門,一邊推門一邊喊,“囡囡?囡囡?”
預想中馬上就可以見到她的容顏,心跳不由加快,低迷的情緒也略略激動起來。
然,在連喚了幾聲後,都沒有人回答……
他不禁詫異,不在家?去了哪裡?
找遍每一個房間,包括廚房衛生間,都沒有發現她的蹤影,他心中終於升起不詳的預感。
回到臥室,清點她的衣櫃,才發現,衣櫃裡空空的,她所有的衣服都帶走了……
他的心,忽然一下也就空了……
而後,恐慌襲來,充斥着他的心,他的腦海,他的血液,隨着血液的流動滲透進全身每一個細胞……
他拿起手機來,一遍一遍地撥打着她的號碼,可是這個小鬼,每到關鍵時候總是關機的!
他不信這個邪,她不開機他就一直打下去!他不信她就不再有開機的時候!
一邊撥號,一邊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終於,他發現了壓在書桌上的那張紙……
他一個箭步衝過去,拿起來就讀……
初讀一遍,以爲自己理解錯了,再讀,確認了這所謂的辭職報告其實就是她獨特的離婚協議了……
“膽大包天!”他怒吼一聲,盛怒之下,揚手就準備把這古里古怪的報告給撕碎,然,卻突然想起了什麼,鐵青着臉,拿過桌上的筆,在她的文字後面刷刷刷疾書,字跡潦草,力透紙背,放肆將滿腔怒火都發泄在了這一支筆上。
寫完,將筆用力一扔,虛脫般地坐了下來,全身無力,此時,才發現,自己衣背盡溼,竟已出了一聲冷汗,他苦笑,這是被嚇破膽了嗎?在和犯罪分子搏鬥的時候都沒被這麼驚嚇過……
躺在她睡過的牀上,他重新拿起手機,又開始打電話,心中默唸,小鬼,我數到十,你再不開機,你就等着我來收拾你
!
是感應嗎?這一次,卻突然接通了……
遠在S市的陶子已經住進了新家,初入之夜,有些不太適應,心中莫名其妙地不安寧,於是習慣性把手機拿出來看,順便開了機,她只留了一份辭職報告在北京,領導具體怎麼批覆,她還得等呢……
剛開機,手機就響了,正是他……
“喂?”她輕道。
他猛然坐了起來,陰沉着臉,“你去了哪裡?”
“我………”她不想說出自己的落腳處,只問,“看到信了嗎?我的意思你看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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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