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風呼嘯。
雪野無言。
厚重的,幽暗到僅容一線天光照落,甚至映不亮人眉眼的石堡裡,兩位老人相對默坐。一個白髮如雪,蒼老的皮膚緊緊裹在十根指骨上,一眼望去,如同鐵鑄;
一個鬚眉戟張,僅僅是坐在那裡,恍惚就似有一頭巨熊仰天咆哮。
這兩位老人,是阿斯坎家族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樑。除了長久閉關,幾乎不出山的那位家族傳奇之外,阿斯坎家族明面上的戰力,就以他們爲最強。
可以說,一出言風雪傾動,一反手翻覆北地,並非難事。
然而此時,【白狼】威廉·阿斯坎和【大熊】阿爾佈雷·阿斯坎,兩位老人的眉眼裡,卻都是揮之不去的憂愁。
良久良久,【大熊】阿爾佈雷輕嘆一聲:
“大哥,你說,格雷特……諾德馬克法師,他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
年邁的白狼伯爵,那位從15歲起就披甲衝鋒陷陣,20歲帶兵殺穿八百里荒原、陣斬【割顱者】伯恩,贏得【白狼】之名,35歲進階天騎士的老者,慢慢搖了搖頭。
“尼維斯那邊傳來的消息是,那孩子從小,就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小雷奧到達肯特王國,就一直隱姓埋名,從來沒有告訴過兒子,自己出身哪個家族……”
兩位老人又一起沉默了。諾德馬克,諾德馬克,諾德,是“北方”的意思,“馬克”,是“邊境線”、“邊牆”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北部邊境”……
白狼阿斯坎家族,在易博河畔建起堡壘,建立家族的那一刻起,就是萊茵王國的北地藩侯!
“他一直記着家族……雖然不能回來,但是,他的心裡,一直有家族……”
【大熊】阿爾佈雷慢慢道。小雷奧那個孩子,從家裡私奔的時候,他還不是騎士。大概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妻子,爲了給妻兒更好的生活,才奮發拼搏的吧?
但是小雷奧死的太早……太早太早了,小格雷特在肯特王國孤零零長大,甚至不知道,自己出身於一個怎樣的家族……
當然,對於當時的小格雷特來說,不知道,比起知道,也許更好,更安全……
“他和家族的關係,是議會查到以後,告知他的。告知以後,他也沒有過任何表示。可能……就算來阿斯坎家族,也是爲了議會的任務,不是出於對家族的感情吧。”
【白狼】威廉·阿斯坎悠悠道。種什麼因,結什麼果,家族既然對那位諾德馬克法師沒有任何恩惠,也就不用指望,孩子對家族有任何感情。
白狼家族,一生不弱於人。外力援助,有固然好,沒有……
沒有就沒有了。阿斯坎家族,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難道是靠外力走過來的嗎?
“那麼……”
【大熊】阿爾佈雷想說什麼,最後又吞了回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指指放在《生命》期刊旁邊的一個盒子:
“那這個,你打算用嗎?”
這盒子與旁邊的期刊比起來,半點也不起眼。灰撲撲,黑糊糊,表面粗糙,形狀不規整——事實上,它就是一段樹幹,連樹皮都沒有刨乾淨。
樹幹隨隨便便鋸成兩半,中間挖空一小塊,把要藏的東西藏進去。然後,再催生樹幹,讓它長合在一起,就像是從來沒有被刨開過一樣。
而豐沛的生命氣息,就這樣被鎖在了樹幹當中,半點也不漏出來。
尼維斯那邊說,這是來自精靈島的古樹果實,能補充大量生命之力。它不能讓人返老還童,重獲青春,但是,讓人延長壽命,多活個十年二十年,還是能做到的。
而對於阿斯坎家族來說,能延壽十年二十年,或許就能讓這個家族,平安地度過驚濤駭浪。
【白狼】威廉定定地看着這個盒子,或者說,這截樹幹。手指微擡,再落下,再擡起一點點,再落下。最後,捧起盒子,轉身放進旁邊的密箱裡,嚴嚴實實收好。
“還不到這個地步。”他輕輕嘆息:
“再看一看吧。再看一看……”
如果那位諾德馬克法師已經返回家族,如果證實了他真的是家族血脈,如果他親手捧上這一份禮物。白狼覺得,他可以信任,可以放心取用。
但是,這份禮物,是魔法議會送過來的。
再看看吧。他的壽命,到底還沒到徹底衰竭,看見死亡來臨的地步。
“希望我能看見那孩子……希望我能看見……”
兩位老人這樣對視着。魔法議會既然落了這一子,也許到關鍵的時候,真的會讓諾德馬克法師回來一趟。
誰知道呢?
也許呢?
總之,慢慢等待,把變數交給時間吧……
他們期待着變數的發生,期待家族的孩子能夠回來一趟,能夠讓家族穩穩地再踏出一步。而在更多的地方,也有人猶豫着,遲疑着,翻開了《生命》的扉頁。
吉恩·馬德蘭在米里亞主教的墳墓前低頭佇立良久。他最後一次跪下來,整理一下墳前的花束,把每一片花葉上的塵土仔細地擦乾淨。
然後,起身後退幾步,坐在一擡眼就能看見墳墓、卻又不會驚擾墳墓的橡樹下。眉頭緊皺,粗糙的雙手來回搓着衣角,幾乎要把衣角扯成碎塊。
他並不是一個資質如何出衆的人。如果資質出衆,也不會做了十幾年的底層小侍祭,神術失而復得後,這麼多年也沒能上進一步。
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他面前,抓住它,也許能進階,也許,會一步墜落深淵……
這個機會來自魔法議會。來自邪惡的魔法師們。但是,當米里亞主教遭受冤屈,聖火焚身而死的時候,教廷並沒有幫他,教廷到現在也沒有爲他主持公道;
而邪惡的魔法師們,幫了尼德蘭人很多很多。
這都不是關鍵。關鍵在於,用這種方法冥想,會讓他的精神力有所增長嗎?
還是,會讓他失去聖光的眷顧?
吉恩·馬德蘭不懂。他所有對教義的理解,都來自米里亞主教。那位主教,教導他仁慈,教導他愛人,教導他牧養神的羔羊。
但是,神的教義當中,沒有任何一條,提到不可以加強自身……
“主教大人,如果是您,您會怎麼做呢?——如果您還活着,您又會給我怎樣的建議呢?”
山風淒冷。
橡樹無言。
躺在墳墓裡的人,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再也不會給他一個慈祥的微笑。
“我就試試看!就試試!——反正我的神術也並非來自教廷,反正教廷已經絕罰了我!”終於,吉恩·馬德蘭一咬牙,一發狠,下定了決心:
“如果嘗試成功了,我也能有更強的力量,來爲神的子民解除痛苦,不是嗎!”
他閉上眼睛。安心,凝神,然後,一根一根的骨骼,在心底慢慢亮起,搭成了一個約略的人形。
光滑的骨骼……
粗糙的骨骼……
燒焦的骨骼……燒得酥脆,手一碰,就成爲灰燼的骨骼……
而這其中,有一塊形狀完整,堅硬凝實的骨骼。它薄而狹長,兩邊略有凹凸,末端有一個小小的尖角。握在手裡的時候,幾乎像是一把凌厲的短劍。
吉恩·馬德蘭起初不知道這是哪一塊骨頭。那塊聖骨,放進匣子裡,葬入墳墓,只有沉甸甸的觸感、只有淡淡的銀光,一直烙印在他的心頭。
直到看過這本《生命》,他才恍然領悟:
這是胸骨啊!
是人體正中,胸腔前方,連接兩邊肋骨的,最中央的一塊骨頭!
是覆蓋住心臟的,是心魂所聚的,是到死也不曾熄滅的,最虔誠最聖潔的信仰!
而此時此刻,這塊泛着銀光的聖骨,就在他的冥想世界中亮起。以聖骨爲中心,向兩旁延伸出肋骨,再向後環抱出另外一圈肋骨,連接在脊椎骨上……
脊椎骨向上生長,撐起頭顱,向下伸展,連接骨盆。四面八方延伸,手臂、雙腿,手掌手指,腳掌腳趾,一點一點,在心中亮了起來……
那是我?
那是我!
冥想中,全套骨骼亮起來的那一瞬間,聖光如雨而落,自動附在骨骼上。吉恩·馬德蘭睜開雙眼,只覺得全身骨骼“咔咔”作響,有熱流從心中涌動而出,流入四肢百骸。
他捏緊拳頭,弓步,沉身,旋轉軀幹,用力一拳!
轟!!!
“這法子還挺有用的……挺有用的……”
吉恩·馬德蘭收回拳頭,低頭看着自己右拳,悵然良久。米里亞主教,如果您早點知道這個方法,也許,您就不只是一個鄉下主教,不只是一個低階神職者?
也許,那一天,在軍帳當中,您就會得到更多的尊重,至少……不會被活活燒死?
在卡佩王國,在尼德蘭,在萊茵王國。那些相信【因信稱義】的光輝之主的神職者們,不止一個得到了《生命》的複製版本,也不止一個開始嘗試。
像吉恩·馬德蘭這樣成功的有不少,失敗的也有不少。18級苦修士,自開教派,闡述【因信稱義】的約翰·卡爾文,就一口金血噴出,信仰崩解,輝光散亂:
“一切榮光當歸於主!當歸於主!”他在逝世之前,留下了這樣的遺言:
“我們只能無限靠近於主,等待主的恩賜,而不能以己身掠奪主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