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姑娘。」他心口劇痛難抑,「你冷靜點-」「冷靜?」她臉上浮起一抹悲哀的笑容。「你叫我冷靜?」「你太激動會再傷到身子,孩子也會有危險的。」他無聲嘆了口氣,儘管心下糾結礙陣陣生痛,還是極力保持理智,平靜地道「你是鞋子的母親,你得堅強一點,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得爲孩子着想。」「那你呢?」「我?」他被問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的眼淚漸漸幹了,方纔失控的情緒像大水崩堤過後,只剩下滿目瘡痍的淒涼,到得這一刻,她連才總算明白了。
眼前的男人,是當朝宰相文無瑕,不是她的守諾。
連她在他眼前被人侮辱,連孩子險些喪命,連她悲傷狂痛至此,都勾不起他一絲一毫的印象和心念意動,那麼,普天之下還有什麼能夠教他想起她的?
就算她現在死賴着不走,等到一個月後,他認了她又怎樣?
沒有情,沒有愛,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惜,只怕她千方百計,苦苦哀求,最後得來的也不過是塊文府施捨給她、將來供桌上擺的牌位罷了。
這些日子來,他們每個人都明示暗示過她,她不該出現在文府,她不該巴着他不放,只有她自己,還傻傻地認不清情勢,苦苦追着記憶中那個美好的身影,以爲有一天他終會回到自己身邊。
可她的守諾已經死了,就死在六個月前離開的那個晚上。
活下來的是文無瑕,不是守諾,而她自始至終等的、求的,都只是一個鬼魂,一個影子。
她愛的那個男人已經不在,就連恨都不知道該恨誰,那麼她還剩下什麼?她又能怎樣?
剎那間,夏迎春萬念俱灰,所有熱切執守的信念和希望,破碎礙一陣風呋過,什麼都沒有了。
「夏姑娘?」文無瑕感覺到懷裡身軀漸漸變冷,心下大急,失聲疾喚,「你要不要緊」「我不要緊」夏迎春掙脫開他的懷抱,臉上還是沒有半點血色,勉強地朝他擠出了一個笑,卻是說不盡的蒼涼。「真的,我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她反常的舉止卻令他心驚膽戰,不知所措。
「不行,我還是讓秦太醫再進來幫你號脈。」他深吸一口氣,心跳得有些亂,急急趕到外頭喚人去了。
看着那白衣翩然的背影,她心底悽楚絞疼成了一團。
接下來的幾日,夏迎春都臥牀養胎,調養身子。
太醫開的藥不管多濃多苦,她全乖乖喝掉,文無瑕吩咐廚房燉的各式補湯,她也很捧場,來什麼就吃什麼,從未有一句抱怨。
她的元氣和身體慢慢耗好了起來,眼底神采卻消失了。
小箋後來還是在她的求情下,又回到她身邊服侍,夏迎春對她只有一個要求。
「別讓相爺知道那天我們都談了些什麼,我不想他再爲了我的事左右爲難。」「迎春姑娘」小箋看着面色平靜的她,難掩心疼,卻不知該如何寬慰她纔好。
「我都想明白了。」她低着頭連「連樣對誰都好。」「姑娘,」小蔓眼眶紅紅,「都是婢子該死。」「傻瓜,這同你有什麼干係?」她笑了笑,目光落在小箋手上的藥碗上,「來,給我吧。」「太醫說今兒換的這帖藥極苦。」小箋遞上去,又取了一直精緻小匣子,「這是相爺剛剛命元子送回來的,是京城老字號桔軒的蜜餞,給姑娘喝完藥甜一甜口的。」夏迎春看着那小匣子裡粒粒飽滿的酸甜蜜餞,眼神有一絲複雜,半晌後搖了搖頭,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只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邊。「這藥一點也不苦,不用甜口。」不能再貪戀着這一點點溫情不放了,她這些日子來,折磨得彼此還不夠嗎?
「姑娘」小箋有些急了。
「你們都拿去分了吧,」她閉上服晴,「我累了,想睡會兒。」小箋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隻能嘆氣,默默退下。
甫將房門細心掩上,小箋一回頭,發現相爺正佇立門外,一身官袍尚未換下,顯然是一下朝便匆匆趕回來的。
「她今天好些了嗎?」他聲音低沉地問。
「回相爺,姑娘今天氣色看起來好多了,藥也喝了。」小箋慚愧地將小匣子呈上。「可姑娘說藥不菩,不用甜口。婢子有辱使命,請相爺責罰。」文無瑕眸光有一絲痛楚,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道「你先收看吧,這樣她隨時想吃就有。」「是,婢子知道了。」「小箋。」他突然喚。
「婢子在。」「她還在生我氣嗎?」他目光黯然,忐忑不安地問。
連幾日他思前想後,越想越是冷汗璃漓她的悲痛失控,她的聲聲控訴,一次又一次在他腦海迴盪,重重敲痛了他。
文無瑕這才驚覺到,自己那日的審時度勢,逼她在郡主面前仗軟之舉,着實深深傷了她。
她心底定是氣極了,恨透了他,因爲他在那些明顯敵視她的名門千金面前給她沒臉,甚至不曾爲她討還那一巴掌的公連。
思及此,他越發心絞難抑。
「相爺,姑娘什麼都沒有說,」,小箋心情沉重地道,「可是婢子料想她心底一定還是很不好受的。」「她可曾跟你說過些什麼?」「沒、沒有。」小箋一驚,連忙否認,卻心虛地低下頭。
「你們有什麼事情瞞着我?」他想起夏迎春暈倒後醒來說的那番話,眼神精明凌厲了起來。
小蔓想起夏迎春的囑咐,還是咬牙否認到底,「婢子並不敢瞳瞞相爺什麼,婢子什麼都不知道。」他眉心皺得更緊了。
就在此時,房裡傳來了杯盞碎裂聲文無瑕心下一緊,再顧不得質問小箋,急急推門而入。
「夏姑娘一」夏迎春手扶着花幾,聞聲回頭,在看見他的那一剎那呆了下,隨即吶吶解釋「我-只是想喝水。」f別動,當心腳下。」他心驚膽戰地看着她腳邊碎了一地的瓷片,大步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她攔腰抱了起來,離那些破瓷片越遠越好。「來人,快把連些東西掃了!」「是,婢子馬上打掃乾淨。」小箋慌慌張張奔進,見狀趕緊動手清理。
「放、放我下來。」夏迎春在他懷裡慌亂地掙扎了起來,小臉漲得通虹。
「不放。」他面色也很不好看,深邃眸光盯着她,微惱道:「想要什呢喊一聲便成了,爲什麼還要自己動手?砸了杯子不要緊,萬一人又跌了、傷了可怎麼辦?」他氣急敗壞又難掩焦灼關懷的低吼,令她先是一愣,隨即酸苦甜澀、百種滋味齊齊涌上心頭。
既然不再記得她,既然視她爲外人,他爲什麼還要對她做出這樣百般憐惜心疼的舉止來?
就算是同情和施捨,現在對她又有什麼意義?
「文相爺。」她不再掙動,擡眼直視他,「請自重。」她眼底的疏離客套,像一記重拳深深搗在他心上。
文無瑕一震,所有心疼焦急和慌亂瞬間僵凝住了。
從不知道,她這樣客氣看待着他的眼神,竟會讓自己這麼地痛他恍恍惚惚地將她放了下來,心裡閃過瑟縮和不安,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頭梗塞,腦中一片空白。
她站穩了之後,朝他福個身。「謝謝相爺。」f夏姑娘」f相爺沒事的話,民女想休息了。」「夏姑娘,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衝口而出。
夏迎春心裡一酸,目光苦澀茫然了起來。「我有生氣的資格和理由嗎?」「那日是我處理失當,我代郡主向你道歉。」他急急道,「只要能夠讓你消氣,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她眼眶一紅,鼻頭不知怎的酸楚了起來。
真是個大傻瓜仔細想想,他又有什麼錯呢?
忘了她不是他的錯,維持相府名譽也是應該,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確的。
連一切錯只錯在,命運弄人她胸口一痛,淚水又不爭氣地浮現,只得急急別過頭去,啞聲道:F已經過去了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真的沒有生氣。」文無下怔怔地看着她,感覺到她話裡有話,心下沒來由感到不安。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深深蹙眉。
「民女這是想朋白了。」夏迎春用袖子掩飾着悄悄拭去淚水,回頭對他淺淺展顏一笑。「人總不能永遠一直着過去,活在夢裡,再怎樣日子都得過下去不是?」他胸口一窒,怔怔地看着她。
「連陣子叨擾相府也夠久了,我這兩天胎象穩定許多,上路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她神情很平靜很溫和,終於把這幾日盤旋在心底多時的念頭說了出來。
「你……要走了?」他瞪着她。
「對。」「姑娘」小箋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了,情急喚了聲。
她望向小箋,只是微微一笑。
「爲什麼?」他喉頭不知怎的變得異常乾溼,短短三個字,卻擠得生痛。
「我找錯人了。」她靜靜道,臉上卻有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他腦子轟地一聲,血氣頓時翻騰上涌。「你—你說什麼?找錯人?事到如今,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在相府被她攪得雞飛狗跳、翻天覆地之後,他也因她而苦惱傷懷,又心悸動盪、輾轉反側的當兒,她居然輕飄飄一句r找錯人了」,就想將這些時日來的種種一筆勾消?!
「對不起。」夏迎春看着他的眼神很是複雜,像是眷戀,又像是告別。「我的守諾已經死了,我是永遠找不回他了。」「夏姑娘,你_」他搖着頭,全身不知爲何出奇地發冷,眼神閃過一絲受傷。「你這是故意在戲弄我嗎?或者一直以來,你根本都在拿我和相府作耍?」「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她眼底有濃濃的疲倦之色,平靜地看着他。「打從一開始,你就不曾相信過我,我也沒有鐵證可以說服你,你就是我的夫君,可現在我已經明白,當初那個叫守諾的男人其買已經不在。你是文無瑕,有權勢有才華的當朝宰相,不是我的守諾了。」文無瑕瞪着她,心底翻騰激盪如濤似浪,卻啞然無言,不知如何以對。
「一切都是我太自以爲是了。」她悵然苦笑,聲音越來越低微。「如果早知道是今日這般境況,我當初就會留在石城,好好過日子,好好把孩子養大,這輩子,也絕不踏進京城一步的。」文無瑕臉色煞自,全然無法動彈。半晌後,終於動了動,像是想擡手觸摸她蒼白的小臉,後又強忍住了,默默緊握成拳。
「漠北的消息,很快就會回來的。」他終於開口,聲音裡有一絲藏不住的懇求、她眸光一閃,隨即衛黯然下來,搖了搖頭。「已經不重要了。」「什麼叫做不重要?」他所有的沉靜鎮定霎時崩解了,大手抓住她的肩頭,黑眸炯然地直直逼向她,「只要玄隼一回,證實你說的都是實情,那麼你就是我的妻,你肚裡的便是我的孩子,我絕對不會捨下你們的!」「沒有可能了。」夏迎春望着他,淚光閃閃,悲傷地低聲道:「你是當朝的宰相,而我我卻是石城怡紅院的老鴇,你能娶我爲妻嗎?你會願意嗎?」文無瑕聞言如遭雷殛,臉色變得慘白,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沒錯,我是老鴇,那間怡紅院是從我孃親手中接下的。我自小就沒有爹,是個私生女,我娘靠開妓院把我養大。」她微笑着,淚水卻直直落了下來。
他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只覺耳際嗡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