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界晚上十點鐘,霧原秋出現在自家後院。
天氣晴朗,但剛剛下過雪,院子裡覆蓋着一層綿軟,樹裹着晶瑩剔透的冰衣,反射着室內的燈光,五彩斑斕中透着童話一樣的夢幻色彩。
北海道的打開方式果然應該是冬天,單說冬日風情,這裡確實得天獨厚,能滿足人類對冬季浪漫的一切幻想。
這裡靠近海洋,降雪量很充足,但受海洋性氣候影響,冬日風卻不大,所以積出來的雪格外漂亮整齊。
霧原秋此時心情不錯,這次出來也不是爲了卸貨搬貨,只是悶久了單純想四處轉轉,手頭沒什麼要緊事,倒頗有閒心,難得雅緻一次,靜靜欣賞了一陣子雪景。
當然,在札幌附近正經賞雪也許該去小樽,大海、運河、白雪、小木屋和溫泉都有,聽說很有小資情調。可惜他還沒閒到那種程度,跑出幾十公里專門賞雪就算了,能在自家後院瞧兩眼已經足夠奢侈。
他賞了會兒雪,又仰頭看着北半球三月中旬的星空,猜測還有多久空間裂縫纔會再次打開。若是還和以前頻率相近,那短則還有十天,長也不會超過一個月,應該快了。
他打算這段時間在人間界多待待,明天就開始做準備,以便在魔潮發生的第一時間就給魔物們一個超級大驚喜。
拿定主意,他就從後門入室,門被鎖了,但攔不住他。
後門也有處小小的玄關,地上擺着一雙溼漉漉的高齒木屐,應該是小花梨的,她八成在下雪時跑到後院玩耍,而木地板上還有幾個幹了的狗爪印痕,想來是五好老父親沙太郎留下的。
最近他沒太關心人間界的事兒,神出鬼沒,每次來扔下東西搬了貨就走,和前川美咲基本都是靠郵件留言聯繫,都沒怎麼見過他們,眼下感覺他們的小日子似乎過得平安喜樂,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替他們感到開心。
他倒黴一些不要緊,身邊的人能幸福也不錯。
他心情更好,笑眯眯往客廳走,要是前川美咲還在一樓的話,他打算吃頓好的,但沒走兩步突然發現有些不對,這房間的擺設和裝潢看起來有點陌生。
他第一反應是走錯門了,不小心夜入別人家裡,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那絕不可能,自己還沒蠢到連家都回錯的地步,而且這大量使用鎏金淬銀擺設、歐式古典油畫的裝潢風格非常眼熟,好像是捲毛的審美,她以前在潤姿屋就這麼幹過,怎麼看都透着一股濃濃的暴發戶氣息。
他快兩個月(人間界時間)沒進家門,沒想到捲毛說都不說一聲,竟然就把他家裝修都給換了,簡直無法無天,前川美咲怎麼沒管?
他意念一掃就奔前川美咲去了,準備問問是怎麼回事,但剛拐出一戶建的室內直廊,就看到前川美咲正在很認真的擦地板,大概是沙太郎雪天亂蹦給她製造的額外負擔。
她穿着棉製青白兩色的家居服,用毛巾包着頭,戴着女僕裝的圍裙,微微有些不倫不類,但身姿姣好,跪在那裡仔細清理地板,專注無比,態度超級認真,一時讓霧原秋都沒好意思出聲打擾。
可能是童年跟隨繼母生活,再加上嫁人後婆婆、死鬼老公十分嚴厲,她的勤快已經成了習慣,沒活兒幹就會很擔憂,霧原秋這時才恍然發覺,他從未見過前川美咲坐下喝着茶享受過片刻悠閒,不是去上班,就是在廚房操持飲食,不然就是忙着幹各種家務。
她這麼勤快都讓霧原秋習以爲常,甚至視爲理所當然,這時看到她一個人在那裡默默擦地板才終於反應過來,他每次回來都能有一個舒服整潔的地方休息,是她一直在默默付出。
這麼大一幢房子,要是讓他天天干家務,洗衣做飯擦地板搞垃圾分類,他寧願去和魔物做殊死鬥,前川美咲卻從未表示過累,表示過辛苦和厭煩。
在節能燈下,在一片寂靜中,他望着前川美咲突然就有了回家的感覺,表情不由自主就溫柔下來,而前川美咲身爲女性,第六感很快就覺察到投注到她身上的視線,驚訝回頭,見到是霧原秋才鬆了口氣。
但她很快發現自己姿式不妥,圓潤之處正對着霧原秋,本能就趕緊改成側身跪坐,微微低頭,露出修長的脖頸和羞紅的耳朵,無聲問候:您回來了,辛苦了。
霧原秋這時也反應過來自己這麼在背後盯着一位年輕女性看有偷窺嫌疑,但天地良心,這次他真不是在看……那什麼,只是一時心有所感。
這事兒不太好解釋,他嘆着氣低頭回禮,隨口問道:“美咲姐是在擦地板嗎?”問完他就後悔了,這簡直是句超級廢話,前川美咲身邊就是水桶,手裡拿着抹布,不是在擦地板難道是在地板上畫畫嗎?
他有不良前科,沒話找話也十分明顯,前川美咲似乎誤會得更深,表情尷尬起來,微微停頓了一下才用手語表示道:“是的,霧原君,花梨醬的襪子溼了,踩出許多腳印……還有沙太郎也是。”
“原來是這樣。”霧原秋點點頭,突然也想幹點家務了,好心問道,“要不要我來幫你?”
前川美咲輕微但很堅決地搖頭,微笑着表示:“不用的,霧原君,已經快完成了,你在外面辛苦那麼久,回到家請好好休息吧!”
接着她又起身關心地詢問,“要不要用些宵夜?我這就去做。”
她從不關心霧原秋在外面做什麼,比如無數倉庫的貨物跑到哪裡去了,只關心他在家裡需要什麼,而霧原秋突然有些不想她這麼辛苦了,搖頭道:“謝謝,不用麻煩,我現在不餓。”
前川美咲倒是不安起來,揉了揉圍裙,比劃道:“是晚飯用得太晚嗎?”
“晚飯……”
霧原秋一時沒想起來他上頓飯是什麼時候吃的,他現在身體靠靈氣就能維持絕大多數能量供應,用餐更多是種習慣和心理需求,但這讓前川美咲誤會了,以爲他是餓着肚子回來的,剛纔只是在客氣,連忙比劃道:“我這就去做,有之前做好的咖喱牛肉麪包,我先給你炸一些墊墊飢。”
要是換了以前,霧原秋八成還要再客氣兩聲,但現在倒是直爽多了,眼見前川美咲似乎很想去做飯也就安心接受,說了一聲“好”就跟着她去廚房。
他也沒在飯廳就坐,反正就他一個人吃飯,直接坐到廚島一側,看着前川美咲仔細淨手,燒熱油鍋,從冰箱裡取了麪包開始炸。
氣氛漸漸又恢復溫馨,他無事可幹之下,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前川美咲背影上,而廚房被前川美咲擦得鋥亮,前川美咲這次都不用動用女性直覺,通過反光就能看到。
她再次覺得有些隱隱不安,但很快注意到霧原秋的眼睛很明亮,目光很單純,和以前她的某些無賴同事、癡漢老闆望向她的目光並不相同,更像是在發呆,在走神,在回憶什麼美好的過去,慢慢的,她的不安沒有了,也就只剩下微微有些被注視的羞澀感。
她是真相信霧原秋是個好人的,真相信他是個品質接近完美的正人君子,不過她的動作還是多少有些變形。
霧原秋很快注意到了,生怕她像上次一樣再切到手,上次切到手還好說,現在可是油鍋。他趕緊錯開視線,轉移注意力:“對了,美咲姐,家裡好像重新裝修了,這是怎麼回事?”
前川美咲先用小碟子給他盛了一個剛炸好的咖喱麪包先吃着,順便比劃道:“是上個月犬金院小姐帶人重新佈置的,原因我沒太聽懂,她說……輪到她了,她不能接受霧原君你住在這麼沒格調的地方,所以她把房子買下來了,現在她是房東,堅持要重新裝修。”
輪到她了?這是什麼意思?這裡沒格調?你家纔沒格調,亂七八糟的,就差直接把日元貼在牆上了,而且竟敢不通知我一聲就把我長租的房子買了,這是想幹什麼?
霧原秋也沒搞明白卷毛麗華是怎麼想的,但他很快放棄思考,畢竟捲毛是個蠢蛋,一般人是理解不了蠢蛋想法的,不如回頭直接去罵她幾句來得乾脆。
他吃起麪包,隨口道:“以後不要由着她胡來,就是她是房東也不行,再有這種事,給我發封郵件,我來和她說。”
前川美咲柔順點頭,繼續炸麪包,炸完麪包又煮飯準備新料理,畢竟霧原秋是個超級飯桶,順便不時回身用手語和他交流幾句,聊聊天,說一些潤姿屋和生活中的瑣事。
很平靜很安寧的味道,兩個人一時都覺得很舒服。
等伺候完霧原秋吃過飯,她也沒閒着,擦了擦手又直奔浴室,但很快回來不好意思地比劃道:“抱歉,霧原君,沒想到今晚你會回來,熱水用完了,想泡澡可能還需要等一段時間。”
現在是有錢了,但她過日子還是很節儉,不肯多用燃氣燒洗澡水,都是卡着剛剛好的份量來,而這一戶建又比較老,沒裝電熱水器,靠天然氣燒一次洗澡水要花大半個小時。
霧原秋現在身體接近先天靈體,只要不是被人按進豬圈裡打一頓,三五個月不洗澡也不會發臭,天天洗澡已經和吃飯性質一樣,都是生活習慣問題,一天不洗無所謂。
他笑道:“那就別麻煩了,美咲姐,明天再說好了。”他說完看前川美咲似乎有些自責,趕緊又伸了個懶腰,“今天正好想早些休息,不泡正好,免得在浴缸裡睡着,所以真的不用麻煩了,美咲姐也早些休息。”
前川美咲無奈點頭,而霧原秋直接回房,發現自己憋在界山山頂好久沒回來了,自己的房間竟然和離開時一模一樣,半點灰塵也無,好像也和山頂石葫蘆一樣有着自淨功能,想來肯定是前川美咲的功勞。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前川美咲也是寶物一件,有種傳說中大和撫子的味道,放在二十一世紀,哪怕在半封建半資本主義性質的曰本,也絕對比熊貓多不了多少——撫子不是個人名,起碼最初不是,是指《萬葉集》中“秋之七草”中的石竹,用來隱喻女性姿態纖弱,嗅之甜香,使人感到放鬆和舒適,前川美咲就真挺有這種味道的。
真是完美的妻子,這樣一位女性,結婚後竟然天天捱打,真是不可思議!
他正躺在牀上枕着手臂胡思亂想,替前川美咲倒黴的過去不平,耳朵一動突然聽到外面有動靜,感知了一下趕緊開門。
只見前川美咲正費勁地想把一個超級大的實木泡腳盆推進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翻出的鬼東西,極有可能是前任房主留下的。
他趕緊接到手裡,隨手就拎進房間,無奈說道:“美咲姐,真不用麻煩的。”
他也是服了,一時沒熱水泡澡,前川美咲竟然想改成讓他泡腳——撫子,太撫子了,石竹也有堅韌、鍥而不捨的花語,前川美咲在家務事上果然夠堅持。
前川美咲倒是挺開心的,一臉笑容地比劃:“霧原君想早些休息是因爲最近比較累吧?累的話,不能泡澡泡泡腳也好!”
霧原秋沒話說了,早知道這樣他就麻煩一些,自己去用靈氣燒洗澡水了,但現在已經這樣了,也就只能泡腳。
他能感覺出前川美咲並不是因爲寄人籬下才這麼積極,真就是單純一片關心他,超級想讓他在家裡能過得舒適,似乎有一種奇怪的使命感。
而他這個人最懂領情了,沒再多放什麼屁,甚至沒提出要幫忙,就老老實實坐在那裡,看着她又運來熱水壺,把泡腳盆灌滿水,調好水溫,然後他就直接把腳放進去。
溫度無所謂的,身爲人族第一強者怎麼也不可能被洗腳水燙熟,他又不是修煉成了螃蟹精,但前川美咲真的很盡心,側坐在一邊不停試試水溫,時不時還比劃着問一句:“霧原君,會不會太燙了?”
“還好,這樣就……很舒服。”她這麼盡心,霧原秋也不想浪費她的好意,散去護身靈氣,老老實實燙腳,確實覺得很舒服——
要是再來個足底按摩就好了,可惜不能說,說了太過分,有點不尊重人的嫌疑。
他表情愜意,前川美咲突然就安心了,就守在一旁時不時添點熱水,似乎想讓他多放鬆一會兒,過會兒能睡個好覺,但問題是她沒站着,是側坐在地板上,家居服又通常比較寬鬆,霧原秋泡了一會兒腳,居高臨下往下一看……
就看到某些不該看的內容了!
他不算個好人,本來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的,但被女朋友甩了後不敢確定了。
不過他敢說一句自己絕對不算壞人,對真心對待他的人絕不會起什麼邪念,只是他也是個男人,元陽未失,火力較旺,看到不該看的粉嫩潔白後,無聲指責他真是個人渣!
這可要了老命了,一個不慎可能就沒臉再見前川美咲,他想強行冷靜下來。
可惜天不遂人願,前川美咲又添了一次熱水擡頭想問問他感覺怎麼樣,立刻就發現了不對,畢竟她女兒都四歲了,能有什麼不懂的。
一瞬間她就成了櫻花色,整個人都粉紅粉紅的,下意識就掩住領口,而霧原秋經歷被甩事件後坦率了許多,眼見躲不過了,立刻誠懇道:“抱歉,美咲姐,我不是有意的。”
前川美咲不敢看他,輕輕搖頭,比劃道:“沒什麼,霧原君,我……我能理解。”
“對不起,謝謝。”霧原秋再次低頭道歉,然後提醒道,“美咲姐,接下來……我自己泡就可以了。”
理論上,前川美咲這時就該扔下水壺趕緊走人,不然越留越尷尬,但她起身到一半,看了一眼霧原秋臉色也比較紅,似乎憋得厲害,再一想美佐整天說霧原秋失戀很慘的事,猶豫了一下,竟然慢慢又跪坐回去了。
霧原秋現在站不起來,離不開泡腳盆,眼見前川美咲竟然沒走的意思,莫名其妙道:“美咲姐,那個,你……”這是什麼意思?
前川美咲側着頭不敢看他,耳朵已經從櫻花色轉成蟹紅色,還是剛煮熟的那種,擡手比劃道:“是不是……很難受,霧原君?”
你不走當然難受了,這真是大廢話。
霧原秋很無語,根本無話可說,這天下第一強者也不是萬能的,他還有人性,有慾望,又不是練功練成了太監,要是練功會練成太監他也不敢練,不如讓魔物打死算了!
他不說話就相當於默認了,前川美咲回頭看了一眼關着的房門,這裡只有她和霧原秋兩個人,一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能再有別人知道,輕咬了一下下脣,慢慢伸出了手。
霧原秋愣了愣,瞬間就明白她想幹什麼了,連忙制止道:“美咲姐,別誤會,我……我真沒那個意思,你不用……不用……”
前川美咲輕輕搖頭,用手語顫抖着比劃道:“沒……沒關係的,我……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沒關係的。”
霧原秋看着她側頭咬着脣的樣兒,本來可以輕鬆開碑裂石的雙手突然就沒什麼勁兒了,根本擋不住。
一切莫名其妙間就……奇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