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天中午,盧友文是在我們家吃的午餐,在餐桌上,他表現了極好的風度和極文雅的談話,不再像餐前那樣激動。當他知道爸爸在“中央研究院”服務,學的又是中國歷史之後,他就向爸爸請教了許多有關歷史的問題,使爸爸難得地也演講了一番。平常,在我們這羣多話的“老母雞”“中母雞”“小母雞”之中,家裡的男性就一向比較沉默。人,一定有潛在的表現欲,我記得爸爸發表了一篇談話之後,就頗爲揚揚自得而心情愉快,餐後,爸爸還對整個人類的歷史作了一番結論:“總之,人類的歷史就在不斷的重演,因爲,歷史是人創造的,人卻永遠有人的共同弱點。要避免歷史上的悲劇,只有從過去的經驗中找出問題的癥結,以免重蹈覆轍。”
盧友文聽得津津有味,他對爸爸顯然是極端崇拜而尊敬的。詩堯整餐飯沒說過一句話,飯沒吃完,他就先走了,電視公司裡等着要錄下星期的節目。臨走的時候,他回頭對小雙深深地看了一眼,小雙也回覆了他一個注視,我不知道他們的“目語”中交換了些什麼,但是,詩堯的臉色不像飯前那樣難看了。然後,小雙要去音樂社教琴,盧友文也跟着跳了起來,說:
“正好,我也該告辭了,小雙,我送你去音樂社,怎樣?”
小雙有些猶豫,她的眼中掠過一抹淡淡的不安,遲疑地說:
“你住在哪兒?我們不會同路吧?我要去搭五路公共汽車。”
“沒關係,”盧友文爽朗地說,“我反正沒事,閒着也是閒着,送你去音樂社,我就逛逛街,四面看看。今天,認識了這麼多好朋友,吃了一餐我幾年都沒吃到的好飯,談了許多話,我已經收穫良多了。”
“將來,”雨農說,“這些都是你的寫作資料。當你寫書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提我一筆。我雖然當不成主角,最起碼可以當個配角吧?”
“爲什麼你當不成主角?”盧友文正色地說,“在人生的舞臺上,每個‘自我’都是主角!”
他似乎講了一句很有哲理,而且頗爲深奧的話,我一時間就愣愣地坐在那兒,慢慢地咀嚼着這句話,越想還越有道理。就在我思索的當兒,盧友文和小雙什麼時候一起出的門,我都不知道,直到媽媽說了句:
“這孩子挺討人喜歡的!我如果有第三個女兒哦,準要他當我的女婿兒!”我猛然間醒悟過來了,心中就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我立即說:
“別講這種話,小雙等於是你的第三個女兒,盧友文再好,應該好不過另外一個人去!”
媽媽對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我們母女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雨農暗中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跟他離開,奶奶年紀大了,眼睛偏偏來得尖,馬上說:
“去吧!去吧!別拉拉扯扯了!”
“奶奶最討厭!”我笑着拋下了一句,卻依然臉老皮厚地和雨農躲進了房間裡。
一關上房門,我就開始清算雨農:
“雨農,你現在把個盧友文弄到我們家來,算是什麼意思?”
“奇怪了!”雨農說,“我的好朋友,介紹給你們認識,這又有什麼稀奇?難道人與人間,不就是這樣彼此認識,交遊才能廣闊嗎?”
“我不是說你不該帶盧友文來,”我煩躁地說,“只是,你帶的時間不大對,你難道不能晚一兩個月,等我們家大局已定的時候,再帶他來呀?”
“大局已定?”雨農傻傻地望着我,“什麼大局已定?你打什麼啞謎?”
“好了!你少對我裝傻!”我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難道你看不出來,這個盧友文一進我們家門,就對小雙發動了攻勢,我老實告訴你,我不喜歡這件事兒!男孩子一見到女孩子就追,毫無涵養!”
“哎哎哎,”雨農怪聲亂叫,“別指着和尚罵賊禿好不好?我如果當初不是一見到你就猛追,怎麼會把你追到手呢!男孩子發現了喜歡的女孩子,就得當機立斷,分秒必爭!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你不追,給別人追跑了,你就只好望人興嘆了!”
“別貧嘴!”我說,“雨農!你聽我,我們必須好好研究一下這件事……”
“別研究了!”雨農打斷了我,拉着我的手,他望着我的眼睛,正色說,“你心裡在想些什麼,我完全明白。讓我告訴你一件事,盧友文並不是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男人,你承認嗎?”
“承認。”我勉強地說。
“那麼,他如果追小雙,也不見得配不上小雙,是不是?”
我不以爲然地聳聳肩膀。
“好了,你的小心眼裡,當然偏你的哥哥,我和你說,你也不會服氣。我告訴你吧,盧友文在大學裡就是出了名的人,文有文才,人有人才,大學唸了四年,難道就沒有女孩子喜歡他?怎麼他到現在還沒女朋友?說真的,他對女孩子挑剔得才厲害呢!我和他當了一年的朋友,在軍營裡面,大家閒來無事,就是談女孩子,他常說:‘做官不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這就是他的思想,他不慕富貴,不想做官,但是,對娶太太,卻看得比什麼都嚴重,他說,大學四年,沒有一個女孩子讓他看得入眼。所以,詩卉,你先彆着急,我根本不認爲盧友文會對小雙一見傾心,他送她去音樂社,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他向來就想到什麼做什麼,並非是有計劃用心機的那種人。”
“那……”我揚揚眉毛,“那就好了!”
“你也別說‘那就好了’!”雨農
又接口,“男女間的事,咱們誰也說不定,就像奶奶說的,姻緣是前輩子註定的,月下老人系就了紅線,誰也逃不掉……”
“你又搬出奶奶的老古董來幹嗎?”
“我只是要讓你明白一件事,”雨農着重地說,“小雙有她自己的看法,有她自己的命運,不是你或我可以操縱的。我說盧友文不見得會喜歡小雙,但是他也可能喜歡小雙,而小雙呢?她會不會喜歡盧友文,我們也無從知道。我奉勸你,對小雙這件事,完全不要過問,讓它自然發展,好不好?”
“說來說去,”我懊惱地說,“你還是幫着盧友文!我告訴你,”我大聲說,“盧友文就不可以喜歡小雙,否則,我的哥哥就要失戀了!”
“這又奇怪了,”雨農說,“如果你哥哥喜歡小雙,他已經比盧友文多了七個多月的時間,這些時間裡,他在幹什麼?冬眠嗎?”
“雨農!”我生氣地喊,“你就是偏心盧友文!”
“我纔不偏心呢!”雨農輕鬆地靠在椅子裡,“我只是比你冷靜,比你公平,比你看得清楚,我甚至認爲,詩堯根本就沒有愛上小雙!小雙也沒有愛上詩堯!”
“你怎麼知道?”
“你想,有個你所愛的女孩子,和你朝夕相處了半年多,你怎麼可能至今不發動攻勢?人又不是木頭,又不是石頭,所以,他根本就不愛小雙!小雙呢?如果心裡真有詩堯,她也不會對別的男孩子注意。不管怎樣,詩卉,你來操心這件事,纔是傻氣呢!一句話: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我有些糊塗了,雨農所說的話,多少也有一些道理。想想詩堯和小雙之間,一上來兩人就鬧了個不說話。接着,詩堯又弄了個花蝴蝶似的黃鸝,至今還緋聞不斷!到底他對小雙是怎麼樣?我也不能只憑昨晚的一絲印象,就驟下結論。男人有時也很貪心的,女朋友多多益善,未始不可能!我那個不交女朋友的哥哥說不定忽然開了竅,在外面弄個黃鸝,在家裡弄個小雙,左右逢源,不亦樂乎!想着想着,我就生了氣,一拍桌子,我叫着說:
“不可以!沒良心!”
雨農一把抓住我的手,笑着說:
“傻丫頭,誰沒良心呀?”
“還不是你們男人沒良心!”我咂着嘴說。
“哦哦,”雨農瞪大了眼睛,“什麼邏輯,什麼中心思想嘛!女人,你永遠別想去了解她們!”
我忍不住笑了,不過,心裡仍然怪彆扭的,一整天,我就記掛着,我非要找到詩堯,和他談個一清二楚纔好。但是,那天詩堯在電視公司錄影錄到深更半夜,我根本沒見着他。小雙呢?又由於晚上我和雨農去看了場晚場電影,回來時小雙已經睡着了,就也沒機會談什麼。第二天早上,小雙並沒提起盧友文。雨農十點多鐘來了,就和我一直研究他的工作問題,他已接受地方法院的聘請,八月一日就要去上班。然後,我又和雨農去他家看他爸爸,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我纔回家。回到家裡,詩晴、李謙、詩堯都在家,小雙卻還沒有回來。
晚飯擺在桌上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我搶着接起電話,是小雙,她第一句話就說:
“詩卉,讓家裡別等我吃晚飯,我不回家吃飯了!”說完,她似乎急着想收線。
“等一等!”我喊,“你給我說清楚,小雙,你在忙些什麼?”
“我有一點事……”
“別敷衍我!”我說,“你趁早給我從實招來,否則晚上我跟你沒了沒休!”
“好吧,你別嚷嚷,”小雙壓低聲音說,“盧友文來音樂社接我,我們在外面吃飯了,晚上,我可能回來晚一點……總之,我回來再和你談!”
“喂喂!等一等……”我叫着,小雙卻“咔嗒”一聲掛斷了電話。我回過頭來望着大家,我想,我的臉色一定不大好看:“小雙不回來吃晚飯了!”我說,坐上了餐桌,全桌沒有一個人多問什麼,我看看詩堯,他低着頭,研究着面前的那一雙筷子,似乎想找出哪一支筷子長,哪一支筷子短似的。
飯後,詩堯不像往常那樣,和大家一塊兒在客廳裡談談說說、看看電視。他說他還有工作,就退回了他的房間。我坐在那兒,眼睛瞪着電視機,情緒卻相當低落,電視上到底在演些什麼,我是一點也不知道。過了半晌,我再也按捺不住,就重重地拍了一下沙發扶手,對李謙說:
“李謙,你告訴我,”我的聲音一定很嚴厲,因爲李謙嚇得臉上都變了色,全家人都愕然地瞪着我,“哥哥是不是和那個黃鸝很要好,你說!”
李謙呼出一口長氣來。
“三小姐,”他說,“你嚇了我一大跳,我還以爲我有什麼把柄被你抓住了呢!”
詩晴立刻用懷疑的眼光望着他。
“好呀,”她說,“你有什麼把柄怕她抓住?你先說出來吧!”
“我有什麼把柄?”李謙瞪大了眼睛,“我什麼把柄也沒有!”
“那你爲什麼要做賊心虛?”
“我怎麼做賊心虛了?”
“還說沒做賊心虛呢,詩卉一句話就讓你黃了臉,我看你滿懷鬼胎,準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喂喂,”媽說,“你們這場架吵得可有點無聊吧?詩晴不好,就會無中生有找麻煩!”
“就是嘛!”李謙低低說,話沒說完,詩晴伸手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痛得他直從齒縫裡向裡吸氣。妙的是,坐在我身邊的雨農,也跟着他“嘶”呀“
嘶”地吸氣,這一下我可火了,我回頭問雨農:“你幹嗎?”
“我……我……”雨農吞吞吐吐地說,“我在想,姐妹兩個有一樣的毛病,我和李謙是……是同病相憐……哎喲!”他那聲“哎喲”,不用說,是我的“指下功夫”了。給他們這樣一混,我那個問題,李謙就始終沒有答覆。我又追着問:
“李謙,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問你話呢!”
“詩堯跟黃鸝嗎?”李謙說,“我也不常去電視公司,我怎麼知道?”
“你總會知道一點的!”我生氣地說,“你別幫哥哥隱瞞!”
“詩卉,”李謙正正經經地說了,“你不用擔心,像黃鸝那種女孩子,早被電視薰染得走了樣,見了誰都親親熱熱,心裡想的又是另外一套。詩堯在公司中待了那麼久,對這種女孩子早看多了。所以,你放心,詩堯即使跟她玩玩,也不會認真的!何況,即使詩堯認真,她也不會對詩堯認真的,因爲她在電視上剛躥起來呢!”
是嗎?聽了李謙這篇話,我是更加發愁了。假如我那傻哥哥是認真的呢?他別弄得兩頭成空啊!那天晚上,我就整晚如坐鍼氈,我注意到,媽媽也很沉默。小雙到十點鐘還沒有回來,李謙和雨農倒都先走了。我獨自坐在客廳中發呆,媽媽走過來,用手扶着我的肩膀,她低聲說:
“詩卉,各人有各人的姻緣,這是件無法強求的事,我們聽其自然吧!”
是的,聽其自然!聽其自然!每個人都說應該聽其自然,我朱詩卉幹嗎要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可是,我長嘆了一聲,我的哥哥是我哥哥,他不是古人呀!發生在我周圍的事件也不是評書呀!我無法呆坐在客廳中等那個杜小雙倦遊歸來,站起身子,我走去敲敲詩堯的房門。
“進來!”詩堯說。
我走了進去,一屋子的煙霧迎接着我,嗆得我直咳嗽。詩堯坐在書桌前面,身子深深地靠在椅子中,正在那兒一口又一口地吞雲吐霧,他桌上的菸灰缸裡,早已堆滿了菸蒂。
我走過去,站在他面前,深深地望着他。他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迎視着我。我們兄妹二人,就這樣相對地注視着,誰也不說話。好久好久,他熄滅了手裡那支菸,伸過手來,他抓住了我的兩隻手,就一下子閉起了眼睛,滿臉的痛楚,把我的手握得好緊。我撲過去,掙開他的掌握,我用手抱住他的頭,喃喃地、急急地、語無倫次地說:
“哥哥,不要緊,不要緊,還來得及,還來得及。他們只認識兩天,你已經認識她七八個月了,別灰心,哥哥,千萬別灰心,這是一場競爭,你參加過那麼多競爭,你沒有失敗過,這一次,你也不會失敗!”
“我失敗過。”詩堯慘然地說。
我推開他,望着他的眼睛。
“什麼時候失敗過?”我問。
“參加賽跑的時候。”
我靜了幾秒鐘。
“哥哥,別把小雙看得那麼現實,她不是那樣的女人,她從沒有在意過你的缺陷,唯一在意的,是你自己!你有自卑感,你心心念念不忘記你的跛腳……”
詩堯猛地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發白了。
“夠了!”他粗魯地打斷了我,“不要再說了,不要再提一個字,這事已經過去了!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事情發生過!爲什麼你要對我提小雙?我說過我喜歡她嗎?我說過嗎?我說過嗎?”
“哥哥!”我喊,眼淚溢進了我的眼眶裡。
“笑話!”詩堯的臉色由白而紅,額上的青筋又在那兒跳動,他的聲音惱怒而不穩定,“你爲什麼在我面前流淚?你在憐憫我,還是可憐我?你以爲我怎樣了?失戀嗎?笑話,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我告訴你!詩卉,”他惡狠狠地盯着我,“管你自己的事!再也不要去管別人!永遠不要去管別人!知道嗎?知道嗎?”
“哥哥,”我掙扎着說,“我是想幫助你……”
“幫助我?”詩堯叫着,痛楚燃燒在他的眼底,他卻惱怒地對我大吼,“誰要你的幫助?誰說過需要幫助?你如果真要幫助我,你就滾出我的屋子,讓我一個人待着!”
“你……你……”我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你……不識好歹!”
“我從來就不識好歹,我自幼就不識好歹,我不需要你來提醒我!你走吧!你請吧!別來煩我!別來煩我!”
我逃出了他的房間。媽媽正站在房門外,對我默默搖頭。我懊惱地衝回自己屋裡,爬上了我的上鋪,我就平躺在那兒生氣,我氣哥哥,我氣小雙,我氣我自己。
十一點鐘,小雙回來了。我聽到她開房門,拿睡衣,去浴室,再回房間,關房門……我在牀上重重地翻身,重重地喘氣,把牀弄得吱吱響。
“詩卉!”小雙低低地叫。
我不理她,“騰”的一下又翻了一個身。
“詩卉!”她再叫,聲音溫溫柔柔的,可憐兮兮的。
我還是不理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在牀上翻來覆去。
小雙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生氣了。”她低聲說,“就這樣生氣了,人家也不知道你爲什麼生氣。”
我把枕頭蒙在頭上。
“好了。”她再嘆了口氣,“我今晚也不跟你說,等你氣消了,我們再談。”
她上了牀,我依然不說話。那一夜,我們兩個誰也沒有睡好,我在上鋪翻來覆去,她在下鋪翻來覆去,兩個人都一直這樣折騰到天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