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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當我們睡覺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大家都是一早就要上班有事的人,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休息了。於是,奶奶做了主,給我和詩晴都請了假,雨農一早要出庭,不便於請假,他仍然趕去法院,中午就趕回來了。李謙和詩堯,都是午後才需要去電視公司,倒還都睡了睡,至於,經過這樣一場風波和一陣混亂以後,誰睡得着,誰睡不着,就無法細述了。

小雙那天又睡在我的下鋪了,奶奶堅持幫她帶孩子,要她“務必”睡一睡。小雙很明顯是已經筋疲力盡,躺在那張她曾睡過一年的牀上,她只說了一句:

“詩卉,我好像一匹奔跑了好久的倦馬,跑過沙漠,跑過峽谷,跑過崇山峻嶺,失過蹄,受過傷,現在,我又回到自己的槽裡來了。”

畢竟和盧友文相處了兩年,我想,連說起話來也文縐縐的了。可是,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去打趣她。幫她拉好棉被,我注視着她,她也注視着我,然後,我笑了,說:

“歡迎回來!”

她搖搖頭,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終於嚥了回去,閉上眼睛,她是倦極了,只一會兒,她就呼吸均勻地睡着了。我爬上上鋪,覺得事情還沒有完,還有許多事要安排,還有許多事要細細思想。但,我的頭才碰上枕頭,我那些要想的事,要安排的事就都飛得無影無蹤了,我睡得好香好沉,連夢都沒有做。我是被一陣喧鬧聲所驚醒的,睜眼一看,窗外的陽光又燦爛又刺目,對下鋪望望,小雙早已沒影子了。看看手錶,十二點半!嗬!我可真會睡。慌忙爬下牀來,側耳傾聽,外面在大聲說話的原來是盧友文,他總算福至心靈,知道到“孃家”來找太太了。

我去浴室隨便地洗了一把臉,就一頭衝進了客廳,等我到了客廳,我才知道我是來得最晚的一個,全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已經聚全了,連小彬彬,都在奶奶懷裡咿呀唔呀地啃自己的小拳頭玩呢!小雙坐在沙發裡,正一臉的堅決、嚴肅和木然,那小臉板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相反地,盧友文坐在她對面,卻是滿臉賠笑地、低聲下氣地說:

“……你想,小雙,人在生氣的時候,什麼話說不出來呢?你怎麼可以去和生氣的人認真?何況,你是瞭解我的,你是全世界最瞭解我的人。你明知道,我這些日子身體又不好,脈搏動不動就跳到一百多下……”他自己按了按脈搏,數了數,“瞧,現在又已經一百零五下了。我身體不好,情緒當然受影響。我寫不出東西,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急,看到你和孩子都又瘦又小,營養不良,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好差勁好差勁的丈夫,我常常整夜自責,自責得通宵不能睡覺。在這種情況下,人的火氣難免就旺一點,火氣一旺,說的話就全離了譜了。反正,千言萬語,我錯了!你寬宏大量,就不要再計較吧!你瞧,小雙,當着朱伯伯一家人面前,我向你認錯,這個面子也夠大了吧!我這個丈夫,也算是夠低聲下氣了吧!小雙,你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你一向最體貼最溫柔最善良!就算有時候你口齒鋒利一些,我知道你也是無心的,你也用過最重最難堪的句子來說我,我還不是都能諒解嗎?那麼,你也諒解我了吧!昨晚,我完全是鬼迷了心竅,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做出那麼多錯事來!現在,當着你的面前,我對詩堯、詩卉、雨農統統認個錯,好了吧?一天烏雲,也該散了,你也別再打擾朱伯伯一家人了。”

說真話,假若我對盧友文認識少一點,假若不是經過一番親眼目睹的事實,假若沒有昨晚小雙的一篇長篇敘述,我非被盧友文這一篇“自責”和“道歉”所“說服”不可。事實上,即使我知道他的“自責”和“道歉”都不可靠,我仍然有點心動,總之,人是愛聽好話的動物,別人對你賠不是,說好話,你就很難把臉繼續板下去。但是,小雙寂然不爲所動,一直到盧友文說完,她的臉色連變都沒變過一下,這時,她纔開口:

“你說完了嗎?”她問。

“說完了嗎?”盧友文嘆了口氣,焦灼和憂慮飛上了他的眉梢,他似乎看出事態的嚴重,他的笑容收斂了,顯出一股真正的、失神落魄的樣子來,“小雙,你對我的好處是說不完的,我犯的錯誤也是說不完的……”

“那麼,”小雙冷冷地打斷了他,“也不用再說了,大家都很忙,也沒時間聽你慢慢說。”她回頭望着雨農,“雨農,我託你辦的東西呢?乘今天大家都在場,我們快刀斬亂麻,就把事情解決了吧!”

雨農從口袋裡拿出兩份公文一樣的東西來,他有些猶豫地望着小雙。

“東西我是準備了,”他訥訥地說,“可是,小雙,你是真下了決心這樣辦嗎?”

“還要變卦嗎?”小雙幽幽地說,“人一生有多少時間,讓你來反反覆覆,出爾復爾?如果我不能這樣辦,我就永遠是一個惡性循環的悲劇演員!不,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她伸手取過雨農手中的文件來,低頭研究着。盧友文狐疑地望着這一切,看看雨農又看看小雙,他的臉發白了。

“你們要幹什麼?”他問。

“請你填這兩份離婚證書!”小雙把那文件推到他面前,“我們沒有財產可分,沒有金錢的糾葛,唯一我們所共有的東西是彬彬,我想,我該有監護權……”

“慢着!”盧友文站了起來,臉色大變,他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小雙,“誰說我們要離婚?”

“我說!”小雙斬釘截鐵的,“你願意好好籤字,我們就好聚好散,以後,最起碼還是個朋友。你如果不願意好好籤字,我也是要離婚,那就會做得很傷感情!我寧可到法院去控告你虐待,我也要達成離婚的目的!”

“虐待?”盧友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天知道!我什麼時候虐待過你?”

“許多虐待,我或者提不出真實的證據,至於你連夜不歸,流連賭場,可能都構不成虐待的罪名!但是,宏恩醫院至少有我受傷開刀的記錄……”

“那是意外事件呀!”盧友文叫,“難道妻子早產,就要和丈夫離婚嗎?你這種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吧!”

“是的,那是意外。”小雙靜靜地說,臉上仍然是麻木的,毫無表情的,“只是,我們的生活裡,意外太多,我無法和你再共同生活下去,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意外。總有一天,這些意外會殺死我,所以,盧友文,你也算做件好事,你也算功德無量,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

盧友文呆了,他似乎不敢相信地望着小雙,然後,他掉轉頭來,看着房間裡的我們。大約在我們的臉上,他找不到任何“同情票”,於是,他的眼光就落到奶奶身上去了。

“奶奶,你說!”他急急地開口,額上冒着汗珠。那正是七月的大熱天,室內雖然有一架風扇,但是仍然不管用,每人都是汗涔涔的。“你說,夫婦吵架歸吵架,鬧彆扭歸鬧彆扭,哪裡有一鬧彆扭就提離婚的?如果天下的夫妻,吵了架都要離婚,那麼,現在的世界上,還有沒離婚的人嗎?奶奶,你說,小雙是不是有一點兒任性?你——你就勸勸她吧!”

奶奶抱着小彬彬,那孩子現在正趴在奶奶肩上,玩奶奶的衣服領子。奶奶一面拍撫着孩子,一面對盧友文說:

“你問我嗎,友文?奶奶可是落了伍的人了,早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了。奶奶結婚的時候要鳳冠霞帔,三媒六聘,你們只要到法院去籤個字就行了!時代變了,就什麼都變了!奶奶結婚的時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們結婚就只需要愛情,所以,我想,這時代的婚姻,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門當戶對囉,什麼父母之命囉,都是老掉了牙,該推翻的玩意兒。那麼,最重要的就是愛情了。你們結婚,是‘愛情’讓你們結的,你們離婚,也去問‘愛情’吧,怎麼問奶奶呢?奶奶是什麼也不懂的!你們相愛,當然不會談到離婚,你們不相愛,要婚姻又幹嗎呢?你們這些新派的孩子,有你們新派的做法,別問奶奶,奶奶只要小雙快樂,別的都不管!”

盧友文更急了,他用衣袖擦着汗,望向小雙。

“小雙,你並不是真的要離婚,是不是?”他焦灼地、迫切地問,眼睛裡充滿了祈求的、哀懇的神情,“你只是和我生氣,是不是?小雙,你瞧,我在這世界上無親無故,我只有……”

“你只有我和孩子兩個,”小雙靜靜地接了口,神態哀愁而幽怨,她像背書一般流利地背了下去,“我們就是你的生命,你的世界,你的一切的一切!如果我們離開了你,你就一無所有了。你的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了!假若我能原諒你,你一定洗面革心,從頭做起!你會和你以前的靈魂告別了,生命就是一串死亡與再生的延續,你要死去再復生,做一個全新的人……”

盧友文怔怔地看着小雙,愣愣地說:

“我說的,你是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

“是的,我最瞭解你,”小雙注視着他,聲音裡充滿了悲切和絕望,“我太瞭解你了!就因爲我太瞭解你,所以,我不會再受這一套!你的發誓賭咒,你的甜言蜜語,你的長篇大論,我知道都是真心話,但是對我已經再也沒有意義了。”

“我絕不是說空話,”盧友文大叫了起來,抓住了小雙的手臂一陣亂搖,“如果我再說空話就不得好死!小雙,我告訴你,我不要離婚,不管你多輕視我,不管你多恨我,你要再給我一次機會,因爲我愛你!”

“愛?”小雙輕輕地說,眼光迷迷濛濛,像在做夢一樣,聲音低而清晰,“你怎麼能隨便說‘愛’字?你是如何愛我的?當我在醫院裡動手術的時候,你在哪裡?當我病得快要死去的時候,你在哪裡?當冬天的漫漫長夜,我發着抖倚門等待的時候,你在哪裡?當小彬彬出麻疹,我抱着她徹夜走來走去的時候,你在哪裡?愛?你怎麼能這樣去‘愛’一個女人?……”

“你不能因爲我犯了一些錯誤,你就說我不愛你呀?”盧友文大叫着,汗珠一粒粒從他額上滾下來,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如果我真不愛你,我現在簽字離婚就算了,我爲什麼還要苦苦求你?要抹殺一個男人的自尊,當着朱家所有的人面前,向你認錯?如果我不愛你,我何苦來?何苦來?你說!”

小雙靜靜地凝視着他,她幽幽地說:

“這樣說來,你是愛我的了?只是你不會表現,使我誤解。再加上你又容易犯錯,所以總弄不對勁,何況,你的寫作不順利,更使你心情惡劣……”

“對了!對了!”盧友文一迭連聲地說,“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唉!”小雙長長的嘆息,眼光清柔如水,聲音平靜而懇摯,“知道嗎?友文,如果是這樣,就是更大的悲劇。愛而不會愛,比根本不愛更悲哀。我相信你說的也是真心話,但是,我和孩子的存在,據你說,已妨礙了你的前程,我是謀殺了你才華的劊子手!友文,我努力想做個好妻子,卻成了劊子手。今天我辭職了,不再謀殺你,不再耽誤你,你是氣話也好,你不是氣話也好,我辭職了。”

“這麼說來,你還是要離婚?”盧友文瞪着眼睛說。

“是的,我還是要離婚!”小雙堅定地說。

盧友文轉向了爸爸,他求救似的說:

“朱伯伯,你講一句公平話吧!小雙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分?”

“我講一句公平話。”爸爸沉着地、穩重地、沉痛地說,“盧友文,你原是個很有才氣、很有前途的青年,但是,你的好高騖遠、逃避現實和自我陶醉的個性毀了你,你的悲劇,是你自己造成的,誰也無法幫助你!盧友文,小雙是我把她從高雄帶來的,她等於是我的女兒,今天我必須講句公平話,讓她和你繼續生活,她總有一天憔悴至死,我要救這個孩子!盧友文,你就簽字吧!”

盧友文不敢相信地蹙起眉頭,然後,他轉向媽媽:

“朱伯母……”

“如果問我,我和奶奶的意見一樣。”媽媽立即說,“而且,我認爲,小雙有全權決定她的事情。她當初有全權決定嫁給你,現在也有全權決定離開你!”

盧友文顯然是昏亂了,他望着我們全家的人,一個個地望過去,他發現他是孤獨的,沒有同情者,也沒有贊助者。絕望中,他又一把拉住小雙。

“小雙!”他喊,“你不能這樣做!你不可以這樣做!結婚的時候,我們都發過誓要白頭偕老,你怎可以如此翻臉無情?言猶在耳,你就忘了?”

“我沒有忘,忘了的是你!”小雙悲哀地說,“結婚以前,你發誓要照顧我,要愛護我,結果,你照顧了多少,愛護了多少?你發誓要寫作,要拿諾貝爾,結果,你寫了多少字?你拿了什麼獎?”

“我懂了!”盧友文暴跳着,用手猛敲着桌子,“你因爲我倒黴,我窮,我不走運,你就不要我了!你虛榮,你勢利,你以成敗論英雄,你當初嫁的不是盧友文,而是諾貝爾!滑稽,天下有幾個諾貝爾?你居然無知到這種地步,現實到這種地步!因爲我沒拿諾貝爾,你就不要我!這種離婚的理由,普天下大概找不到第二件……”

小雙望着他,眼光裡的悲哀更深更重了。帶着一種幾乎是絕望的語氣,她說:

“不要鬼扯!盧友文。不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諾貝爾獎是你口口聲聲要拿的,不是我要你去拿的!你一再說,因爲娶了我倒黴,害你要工作,害你拿不到諾貝爾獎,現在,我是還你自由,除你黴氣,讓你去發揮你的天才,去拿你的諾貝爾獎,你懂嗎?你說我以成敗論英雄,你知不知道‘失敗’也要嘗試過才能叫‘失敗’,根本不工作叫‘遊手好閒’,不叫‘失敗’!如果你今天真寫出十萬二十萬字來,不管有沒有報紙要,不管有沒有成功,我都會認爲你是個英雄,因爲你做了,你嘗試過了,你努力過了!我對你的灰心和失望,不在於你窮,你沒錢,你沒拿到諾貝爾,而在於你的不事振作,你的各種藉口,你的怨天尤人和你的不負責任!再有,”小雙輕聲說,“你躺在牀上哼哼唧唧說你生病了,上班不能上,卻流連賭場數天數夜!這種日子,我受夠了!盧友文,你好心,就放了我吧!”

盧友文的眉毛可怕地虯結了起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焦灼和無奈顯然在燃燒着他。尤其他在“理”字上實在辯不過小雙,這使他又惱羞成怒了。指着小雙,他忽然口不擇言地大罵了起來:

“杜小雙,你不要仗着朱家人多勢衆,你就這樣侮辱我!我告訴你,我對你的心理摸得透徹極了!當初,朱家有人追求你,你嫌人家是個跛子,就看中了我,好逃避那個跛子!等你嫁了我,發現我又窮又苦又沒背景,你就又後悔了。何況那跛子有權有勢,越爬越高,你就回過頭來想要和人家好,嫌我礙了你的事!你真正要離婚的理由,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朱詩堯!”

一直很平靜的小雙,被這幾句話氣得渾身抖顫起來,抖得沙發都跟着發顫。同時,詩堯忍無可忍,他怒吼了一聲,就排衆而出,一直走向盧友文。眼看又有一場大戰要發生,空氣裡充滿了緊張的、火藥的氣氛。爸爸及時大叫了一句:

“盧友文!住口!”

盧友文轉頭望着爸爸:

“你們父子要聯合起來對付我嗎?沒關係,我今天豁出去了。我是一個人,你們有祖母、爸爸、媽媽、兒子、女兒、女婿、準女婿……你們統統上來吧!了不起打死我,你們倚衆欺人,也不見得就能成英雄好漢!朱詩堯,你有種,你今天就打死我,要不然,我準告你勾引我老婆,破壞家庭……”

“盧友文!”詩堯重重地呼吸着,緊緊地盯着盧友文,他沉重地、清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打你,我絕不打你,我不打一個沒種的男人,這些年來,不管我心裡對你有怎樣的敵意,我總認爲你仍然不失爲一個人才,一個君子!現在,我才知道你只是一堆垃圾!你骯髒,你卑鄙,你甚至不惜以最下流的話,來侮辱一個你自認爲深愛的女人!盧友文,你捫心自問,你罵小雙的話,你真認爲是真的嗎?你說!你說!”

詩堯的臉上,綻放着一團正氣,他的聲音,凜凜然、朗朗然,充滿了正義與威嚴。我從沒見過我這哥哥如此可愛,如此健談過。那盧友文被震懾住了,他畢竟不是一個“壞人”,退後了一步,他怔怔地望着詩堯。詩堯喘了口氣,他大聲地、繼續地說:

“是的,我是個跛子,我從小就是個跛子!讓我告訴你,盧友文,我一生以我的跛腳爲恥,一生爲此自卑,爲此痛苦,爲此遺憾!我以爲,我終身擺脫不掉這跛腳的陰影!但是,從昨晚到現在,你幫我擺脫了!我再也不以跛腳爲遺憾了,因爲,人生有多少的悲哀,多少的遺憾,是遠遠超過跛腳的。盧友文,你的腳不跛,你長得比我漂亮,甚至於,你的聰明才智、你的口才應對都超過了我,但是,我比你強,因爲,我的心地光明,我的思想正確,我的行爲端正!別看我跛,我卻腳踏實地,你不跛,你卻站在懸崖邊緣。是的,我追求過小雙,這不是秘密,這更非恥辱!小雙沒有選擇我,她選擇了你,在情場上,我確實敗了一仗。勝敗乃兵家常事,敗了只要努力,不會永遠敗,勝了如果放棄,也會轉勝爲敗。我可以坦白對你說,對全天下的人說,只要你和小雙離婚,我還會繼續追求她!你如果怕我追到她,你不妨霸佔住你丈夫的那個名義,去做消極的抵抗!至於你說我勾引她,甚至於暗示我們有越軌的行爲,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天,我的祖母在這兒,我的父親在這兒,我的母親和全體家屬都在這兒,我以我全家的名譽,做鄭重的誓言,我從沒有和小雙做過任何不可告人之事!盧友文,相信也在你,不相信也在你!不過,假如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別去侮辱一個爲你受盡辛苦與創傷的女人!”

詩堯說完了,我真想鼓掌,我真想大叫,我真想跑過去抱住他,告訴他我有多欣賞他,多愛他,多敬佩他!我的哥哥,我那跛腳的哥哥,他不見得有多漂亮,有多神氣,但是,現在,我覺得他好高好大,站得好挺好直!他這篇話,不只震住了盧友文,也震住了媽媽爸爸和滿屋子的人,包括小雙在內。因爲,她用好特殊、好奇異、好驚喜、好感激的眼光望着他。半晌,室內一點聲音都沒有。最後,還是奶奶轉頭對爸爸說了句:

“自耕,我總覺得你一生也沒什麼好,但是,你總算給我養了一個好孫子哇!”

爸爸望着奶奶,搖搖頭,困惑地說:

“我覺得,要了解一個人實在是很難的,他是我兒子,我到今天才認識他呢!”

盧友文是被折服了,他被打倒了,他終於被打倒了……失去了他的趾高氣揚,失去了他的張狂、跋扈,他跌坐進沙發裡,忽然間變得一點威風也沒有了。用手抱着頭,他又是那副沮喪與痛苦得要死的樣子。我們都呆着,要看他和小雙這段公案如何收場。好一會兒,盧友文擡起頭來了:

“小雙,你一定要和我離婚?”

“是的。”

“爲了朱詩堯嗎?”

“不,爲了你。”小雙說,眼光裡又重新浮起了那片悲哀的溫柔,她坦白而真摯,“我不願成爲你事業上的障礙。”

“你知道那只是藉口。”

“我也不願意成爲你的藉口!”

“你決定,不再給我機會了?”盧友文的聲音變得好悲哀、好無助、好可憐。

“不,你有機會,離婚以後,你還有機會,”小雙深深地注視着他,“如果你還愛我,你仍然可以追求我,仍然可以表現給我看,別說我以成敗論英雄。離婚後,我將等着,只要有一天,你拿着你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到我面前來,不管會不會發表,不管能不能成名,只要有那麼一天,我就和你破鏡重圓!”

盧友文的眼睛裡燃起了光彩,他緊緊地盯着她。

“你說真的?”他問。

“我說真的!我發誓!”她環顧四周,“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證人!我發的誓,不像你發的誓那樣不可靠,我是認真的!”

我們滿屋子的人都有些發愣,我實在料不到小雙還有這樣一招。離婚就離婚罷,怎麼又鬧出個“破鏡重圓”的辦法來了,看樣子,小雙仍然對他有份感情。我們都怔着,而盧友文,他和小雙對視着,顯然,小雙又鼓起了他奮鬥的意志。

“好!”盧友文終於下決心地一點頭,“我簽字!今日的失敗,不見得是永久的失敗,是不是?”

“我希望,”小雙盯着他,語重而心長,“今天的失敗,是你以後成功的墊腳石!友文,別說我無情,別說我冷酷。我會等着你,等你拿出成績給我看!”

“我會的!”盧友文一迭連聲地說,“我會的!我會的!我會的!我發誓,我會做到的!我還要把你再娶回來!我發誓!我會的!”

他在離婚證書上籤了字,同時,放棄了彬彬的監護權。簽得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爽快和乾脆。

“反正,我還會把她們母女都爭取回來的!”他用充滿了信心的聲音說,昂首闊步地走出了我家的大門。那份堅定和自信好像又回覆到了好久以前,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家時的樣子。

小雙就這樣離了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