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沿着中轉站外的道路疾馳，目前已是夜了，天空飄起鵝毛大雪，就像撒下了大把棉絮。在北國的雪天裡開車尤爲謹慎，既可能摔入橫溝，也可能一不小心栽進災獸羣裡，後者是要比前者更可怕的後果，但這輛越野車毫不顧忌，開着大燈撕開黑夜的暗幕，車輪像收割機一樣帶起亂糟糟的草皮。
這條路並不是人工建造的，兩邊城市通往中轉站的道路其實早就荒廢多時，越野車現在開的地方不過是無數客商旅行者、成羣結隊的猛獸遷徙踏出的道路。
世上本沒有路，世上的路上，天知道死了多少人。
轟隆隆，轟隆隆。越野車駛入中轉站的入口時，車速降了下來，等在門口的一個黑衣男人擺着手勢一路小跑開始指引車子的方向。
黑色，車頭有“M”標誌，無牌照，擋風玻璃右上角有一塊裂痕。在帶跑的同時，黑衣男人用餘光審視越野車的特徵，上面交代的特徵與這輛車完全吻合，他的心安定下來。
越野車駛到他的身邊搖下貼着黑膜的車窗，即使如此，車內仍然一片漆黑，唯有車內幾個指示燈亮着，隱約照出一雙略顯白皙的手，黑衣男記得開這輛車的是個男人，可這雙手太過纖瘦。
莫非是小白臉？黑衣男有些好奇，若是平常貨物，交給這雙手的主人來運送沒什麼大不了，可據說這輛車裡配送的可是高度機密的物資啊。
“那個……”越野車愈發緩慢地行駛，黑衣男覺得爲了保險起見，有必要再次確認一下駕駛者信息。
“先生在嗎？”司機聲音雖然細嫩，但能聽出是個男孩在說話。
“什，什麼？”黑衣男愣了短短一秒，似乎在回憶腦海裡那個經常被叫做先生的人究竟是誰。
“我是說提督。”司機好像意識到自己口誤，連忙改口，“這批貨物很重要，我想提督先生會親自驗收吧？”
“不，不會，提督從不離開劍山城堡，即使是天塌下來，曾經有次發生暴動，我們的提督大人也沒有任何動靜。何況中轉站之所以名爲中轉站，所有的物資會由此轉移到別處，那裡纔是終點，提督更沒有理由親自驗收了。”黑衣男不小心把所有他已知的情報全部抖露出來，不過對於大大方方提及提督沒有絲毫恐懼的男人，他還是願意抱以信任的態度。
希望對方如他所願。
司機沉默了一會兒，一人一車又並排前進了幾十米，拐進了左邊的道路，車燈照到了一塊路牌上，上面歪歪扭扭寫着“斜坡小心”。這條道路的確足夠傾斜，不過對於這位司機並不存在難度，他嫺熟地把控方向盤，穩當地前進，倒像是照顧車旁黑衣男徒步的速度。沿着這條過分傾斜的道路向上，駛入了相對平整的路面，這裡就進入中轉站的內部了，道路旁不再是爛醉如泥的男人女人，而是衣衫算爲端整的行人們。路面因爲雪沫融化而泥濘，好在越野車行駛緩慢，泥水沒有飛濺起來。難怪運送貨物到中轉站會開越野車，它的抓地力足以應付各種窮山惡水，面對和野外道路無異的這裡，越野車是不二之選。
行人們看到了這輛印有“M”標誌的越野車，紛紛駐足避讓，不是單純的畏懼，司機覺得是一種從心底深處油然而生的敬畏。
“前面就快到了。”儘管知道司機應該是運送提督貨物的“老人”了，對這裡的佈局非常明瞭，但黑衣男還是不免嘮叨一句。
“才幾年原先的城市就破敗到這個地步了？”司機嘆息。
“次級城市被歷史和現實淘汰是必然的，起碼提督維繫了城市的生命。”黑衣男略微有點奇怪，他隱約覺出司機對提督暗有不滿。
“原本城市裡哪有我們這些人的藏身之所啊，無論周邊的賽維錫卡還是角城，我們這羣渾渾噩噩不知明天的人頂多比奴隸的地位高一點點，即使不做壞事去乞討，也能在一天之內丟盡臉面，沒有販賣的奴隸有籠子睡，販賣走的奴隸甚至有牛棚豬圈，而我們只能蜷縮在冰天雪地裡，差不多就是在細數自己的壽命倒計時了。”黑衣男說，“我在中轉站呆了很久，幾乎是提督買下這裡伊始，我看着中轉站逐漸熱鬧起來，這裡雖然不近人情，身敗名裂和一夜暴富皆在一念之間，但並沒有永遠的貴族特權，規則就是想盡一切辦法生存下去，除了提督，沒有人會來審判你……你說這不是另一種單純嗎？多年來，城市裡剩下的人很多寧願搬到這裡，來謀求機遇。兄弟聽我一句勸，別抱怨了，感謝提督的所作所爲吧。”
“提督的做法還挺受大家青睞的。”司機淡淡地說。
“是啊，從二十歲到如今而立之年。”黑衣男說，“我總是會抱怨這裡，但入夜我會感覺擁抱着整個中轉站入眠，是故鄉的感覺，雖然我早已忘記這種感覺的真切。”
司機不說話了，兩人陷入沉默裡，越野車直接開過一道橫溝，下面流淌着墨綠色腥臭的液體，黑衣男一步跨過，雪白的六角花密集地落在身上，不過他不在乎帶來的區區寒冷，在很早以前，這個男人經歷過太多次風霜的洗禮，對於他而言，好像不知埋葬在何處的母親最後對他的呢喃細語。
北國的風雪，是每個人最長情的陪伴。
“到了，前面也會有人指引的。”黑衣男指揮越野車停到一個地方，示意司機可以下車，他也想見見這個神秘的司機究竟長什麼樣。
執意下車檢查不無道理，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送貨無疑是極其危險的，所以黑衣男必須確保萬無一失，即使一路上和司機聊得投緣。不過聲音聽起來極其溫和的司機應該並不介意。黑衣男撣去肩上厚實的積雪，踩在污濁的雪地裡嘎嘰嘎嘰作響，這是最後的步驟啦……越野車的大燈照在前方的牆上，黑衣男皺了一下眉頭，等到適應了光線後，終於看見，駕駛座位上一個男孩滿臉笑容，似乎極盡人類所能在嘲弄自己，然而真正令他恐懼的是，這個男孩正一隻手指向自己，食指指尖的魔法彈蓄勢待發！
哇，哇，哇，中轉站常見的烏鴉哀叫，此時卻聽起來像腐朽的喪鐘刮擦的聲音。
“讓朽木詩情畫意，看見枯樹卻心中滿懷來年春日的景象，在中轉站非人的生活卻心滿意足，人類真的是有趣卻狡猾的動物，在逆境裡苦中作樂，很可惜這些高貴的品質大概只會在凡人的歌聲裡出現。”司機帶有歉意地笑道，“提督並不是你該跟隨的主人，雖然你的話我動了惻隱之心，但米諾斯動了我的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