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策也有些顧忌,那就是自己和縣委記易華榮之間的出身,閱歷甚至個性都相差甚遠,要想在改革的問題上達成一致,只怕還需要費一些周折。
可是,爲了這次改革嘗試,趙政策認爲一切其他東西都可以放在其後。趙政策很清楚,自己在縣一級還有勇氣進行這次改革嘗試,要是等到自己當了市長或者更高職位的時候,顧慮只怕會更多,更難下定決心進行改革。
西衡縣的這個改革是在對機構和事業單位進行“自我剝奪”開始,一切既存的不合理的利益原則都要通通打碎重建,可以想象出這將面臨多大的困難,但也正是這種“自我剝奪”,構成了西衡縣改革的道德基礎,讓趙政策有了改革的動力。
趙政策是絕對不會退讓的,因爲整個改革纔剛剛開始而已。動了事業單位,才能繼續對政府機構動手術。如果連事業單位的承包都弄不下去,那麼,接下來的國營企業改革,政府機構的改革呢?
趙政策所堅信的是,縣委記易華榮在西衡縣工作多年,對西衡縣的具體實際情況,應該比自己還要清楚。窮則變,變則通。這個道理趙政策相信易華榮也明白,同時趙政策更相信易華榮的黨性,相信易華榮和自己一樣都擁有讓西衡縣更美好的共同“價值理念”。
“已經討論三天了,再這樣正直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易華榮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低沉,好像比較費力似的,“這樣吧,我們還是按照組織原則進行舉手表決吧。”
易華榮的表情比較嚴肅,眼神在每一位常委的臉上掃過。
“同意進行這次事業單位承包改革的同志請舉手。”易華榮緩緩地說。
趙政策並沒有馬上舉手,而是拿眼神緊緊盯着易華榮的眼睛看,這種感覺讓易華榮覺得有些不舒服,同時也感覺到了趙政策眼神裡的那種熱盼。
易華榮也終於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緩緩舉起了他那乾枯的瘦手。
整個常委會議室一片寂靜,靜得哪怕掉下一根針都能夠看見,牆上的時針在滴滴答答地運行着,聽在向華羣縣長耳朵裡卻覺得是那麼刺耳,彷彿如同這時針也在譏諷自己一樣。
對趙政策這個常務副縣長,向華羣自認是已經有了足夠寬容了。每次常委會議上,向華羣都會盡量附和趙政策的提議。合併幾個政府機構的時候,向華羣也沒有說話,還表態支持趙政策。甚至上次自己和尤轉頂在衛生間裡打架,被趙政策拉了偏架,向華羣都容忍了。
可趙政策卻是得寸進尺,搞了機構合併,現在又想把全縣的事業單位都承包出去,向華羣覺得實在無法容忍下去,這纔開始翻臉,在常委會議上第一次堅決反對,和趙政策唱起了紅臉。
向華羣心裡實在沒底,自己這個縣長當上還沒幾天,趙政策就一直鼓搗着這裡改革,那裡改革。趙政策的改革思路和向華羣的執政思路是背道而馳的。
向華羣剛當上縣長,現在覈心任務就是把權力抓到自己手中。可讓趙政策這樣改下去,什麼單位都承包出去了,縣長還有什麼權力。
事實上,趙政策在西衡縣的改革,每一步都是從弱化,削弱自身行政權力和利益着手的。這絕對不只是一次簡單的權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調節。這次改革,本身就是發展商品經濟強烈呼喚的結果,孕育着政治*生活的萌芽。
趙政策在向常委會成員們闡述改革的思路時,甚至明確提出了下一步的政治體制改革所面臨的一個重大的課題,就是要使相當一大批掌管印章的官員,進一步適應服務,學好服務,並且要從機制上加以保證。
這樣一來,不但向華羣無法接受,就臉人大主任尤轉頂也無法接受。這就是官本主義在作怪,由來都是老百姓爲官員幹部服務,現在卻要讓官員幹部爲老百姓服務了,那誰還願意當這國家幹部?
紀委記喬光明之所以異常堅定地支持西衡縣的改革,是因爲趙政策的一翻很是沉痛的話。
“老喬啊,我舉個例子吧。”趙政策是在喬光明的辦公室裡說出這些話來的,“就說這糧食問題吧,現在市民供應的細糧只佔百分之二十五,但僅僅是糧油公司一家,一年往外面批的後門麪粉就高達三十萬斤。”
“這事情我知道。”喬光明點了點頭,“可三十萬斤的麪粉,通過後門批出去,這不單單是哪個個人的問題。若是我們紀委抓糧油公司的典型,糧油公司自由他們的苦衷,來批糧食的人他們哪個也得罪不起啊。”
“正因爲這樣,才更應該進行改革,以新的機制去促進黨風的好轉。”趙政策就耐心地解釋說,“只要改革成功,就不用煞費苦心地去處理這個那個,就將過去認爲的調節改爲市場調節,改爲制度調控,這漏洞就堵住了。要我看,這才叫治本。”
聽了趙政策的話語,喬光明足足想了三天三夜纔想通。想通之後,喬光明馬上找到了組織部長潘建新,又做通了潘建新的工作,這才確保了趙政策的改革提案在常委會上佔據了主導地位。
事實上,即便縣委記易華榮不表態,光是支持趙政策的人就已經達到了四個常委,其他至少會有兩個人要麼棄權,要麼支持趙政策。那樣,結果只會更加糟糕。
要是縣委記和縣長一致反對的提議,在常委會議上面居然通過了,那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這個笑話的沉重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承受的,西衡縣的領導班子就只能進行下一個洗牌程序了。
縣委記易華榮一舉手,這局勢就非常明朗了。緊跟着舉手的就是新來的縣委副記丁鼎立,行動非常迅速。宣傳部長李娜的反應速度也很快,馬上舉起了右手,修理指甲的指甲剪在空中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讓趙政策差點沒笑出聲來。可這個時候,也沒有幾個人注意到這種細節,除了趙政策這個心理素質實在太過強大的傢伙。
尤轉頂的表情有些怪異,看了看易華榮,又看了看趙政策,可是從這兩個人的臉上都沒有看到任何情緒的波動。尤轉頂也慢慢舉手,心裡感嘆,看來西衡縣要變天啦。
尤轉頂一直把趙政策看做是一條過江龍的,可沒有想到這條過江龍是根本不顧忌地頭蛇尤轉頂和向華羣的臉色,直接就是把局勢攪得一塌糊塗,讓尤轉頂覺得很是莫名其妙,非常反常。
趙政策這才微微一笑,舉起了自己的手。接着就是喬光明,喬光明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看着趙政策的動靜,見趙政策舉手,就馬上跟着舉手,還用肩膀碰了碰有些目瞪口呆的組織部長潘建新,示意趕緊舉手呀。
潘建新覺得今天撞見鬼了,皇帝不急太監急了。舉手表決,居然是一直一聲不吭的縣委記易華榮率先舉手,然後這個一向沉穩的紀委記喬光明居然還干涉自己的思維,大有自己不舉手就是得罪了他喬光明似的。
統戰部長徐泓兩放下了手中的筆記本,面無表情地舉起了手,好像這是件毫無緊要的事情似的。
政法記龍國清有些傻眼了,瞄了縣長向華羣一眼,見向華羣臉上也是滿臉的無奈,咬了咬牙,也跟着舉手了。
“我服從組織的決定,但保留我的個人意見。”向華羣幾乎是從牙縫裡冒出這麼一句話,然後才舉手通過。
“好,全體通過,向華羣同志保留意見。”易華榮面無表情地沉聲說道,“散會。”
所有的常委都默不作聲地往會議室外面走,跟在易華榮的後面,沒有了往日的說說笑笑。
李娜搖曳着嬌軀晃到了趙政策身邊,笑嘻嘻地低聲說了句:“過癮。”
趙政策苦笑着搖了搖頭,這個女人啊,讓人琢磨不透啊。趙政策可不自戀,不會狂妄地認爲這個女人對自己動了心思。趙政策只是一直在琢磨着李娜爲什麼等到易華榮一舉手就馬上舉手,顯得那麼迫不及待呢。
晚上,趙政策主動來到了易華榮家裡,還提着兩瓶酒。事實上,和易華榮喝酒,有一瓶酒就夠了。只是,在國內,都講究好事成雙的,只提一瓶酒顯得太寒酸了。
這次對話,也是決定了西衡縣命運的一次對話。
“怎麼?”易華榮看起來開朗了很多,開門一見是趙政策就笑呵呵地說,“提議通過了,提兩瓶白酒來感謝我了。”
“一直想來和您說說心裡話。”趙政策進了客廳,很是誠懇地說,“只是覺得不到時候。”
趙政策一邊說着,一邊把手中的酒瓶放了下來,用牙齒一咬,弄開了酒瓶。易華榮笑呵呵地拿過來兩隻酒杯,往裡屋叫了聲:“老伴,政策來了,弄點花生米吧。”
“政策來了啊。”易夫人滿臉笑容地走了出來,隨即又叮囑了一句,“先等一下啊,別空着肚子喝酒,老易你可比不了政策,他人年輕,頂得住。我先弄兩個下酒菜,光吃花生米哪裡行呢?“
“嫂子,您就放心吧,易記就喝兩杯,其他的都歸我。”趙政策就笑着說,“這點白酒,沒事情的。”
“政策啊,其實我也一直想和你聊聊。”易華榮嘆息了一聲,“可西衡縣這兩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我這個縣委記也是忙得發慌。”
“記,西衡縣已經病入膏肓了,相信您比我看得還清楚。”趙政策就很誠懇地說,“我也是西衡縣土生土長的,只希望爲家鄉的父老鄉親儘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
“嗯,這話不假,聽得順耳。”易華榮點了點頭,“你在西衡縣這一年多時間裡的所作所爲,我也都看在眼裡。可以說,西衡縣如果沒有你,老百姓的日子還要艱難得多。桐木鄉就是因爲有你這個黨委記,擺脫了貧困,有些人家還進入了小康。”
“記,我一直信奉一句話。”趙政策很是認真地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既然我當了這個常務副縣長,就有義務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我相信你。”易華榮不動聲色地看了趙政策好幾秒鐘,才點了點頭,“也相信你能夠做到,我才支持你的。”
頓了頓,易華榮很是嚴肅地說:“我選擇支持你,也是經過慎重考慮的。說說吧,你準備把縣委縣政府改成什麼樣?照你心中想的說,放心好了,我有足夠的心裡準備。”
“應該說這次改革主要是改革政府部門,縣委那邊是不大動的。”趙政策笑了笑,“黨領導政府嘛,這個原則不能動搖。”
易華榮嘴角抽動了一下,趙政策這小子可不馬虎,還記得向自己表示尊重,一切改革都在縣委的領導下進行。
易華榮就擺了擺手,說:“別說這些廢話,說正題。”
“我個人認爲,政府就應該回歸到政府應該在的軌道上面來。”趙政策就笑着說。
“這我知道,你不要和我說大道理,談點實際的。”易華榮有些不耐煩地說,“政治學習我也沒有放鬆,知道中央現在強調黨政分開呢。”
趙政策訕笑了兩聲,才緩緩地說:“簡單一點的說吧,改革後的西衡縣政府就三項主要職能。一,制定中長遠發展規劃。二,致力於公益事業。三,收稅。”
說完這句話,趙政策就很識趣地閉嘴了。
易華榮一聽,眉頭開始緊鎖,身子坐直了一些。半響後,易華榮又將身軀往後靠了靠,似乎有些不堪負荷,微閉着雙眼,陷入了沉思。
趙政策也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坐着。
“大致意思我明白了,就是要把行政權力放出去嘛。”大約三分鐘過後,易華榮才沉聲說道,“繼續說,你準備怎麼樣改革?說具體一些,不要只侷限於事業單位,我知道你是一環扣這一環的計劃,藏得深着呢。”
“一共有五項改革措施。”趙政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就笑着說,“一,賣汽車。二,賣住房。三,賣企業。四,賣幹部。五,價格完全放開。”
易華榮又陷入了沉思,習慣性地拿手開始按頭部兩側的太陽穴了。嘴上是說着有心理準備,可每次趙政策一開口帶來的震撼實在是讓人心臟有些受不了。
趙政策說的這五條,無論是哪一條提出來,都會在西衡縣造成一場規模不小的地震。先前,易華榮只以爲趙政策是爲了事業單位的承包而來,因爲習慣於趙政策下棋原則,才隨口問了句,沒想到卻問出這麼個怪物改革出來。
“先說說這汽車怎麼賣吧,總不能讓我這個縣委記下鄉去檢查工作?鎰拋孕諧等グ傘!幣諄倬桶肟嫘Φ廝擔熬退鬮夷苷庋觶慌呂郟燒夤ぷ饜室慘蟠蛘劭郯傘!?
“記,我是這樣想的。”趙政策嘿嘿一笑,不慌不忙地說,“我們把西衡縣所有的大小公車全部折價賣給個人,然後不分領導幹部辦公都憑成車票。”
“這車都成了個人的,如何保證不會影響到正常工作呢。”易華榮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縣委縣政府只是把所有的行政單位的大小車輛,全部承包給個人,司機與原單位脫鉤。根據車況好壞,每個司機每年向政府上繳五百元到兩千元不等。”趙政策就笑着說,“每輛小車每年到機關事物局值班四個月,以保證工作用車。另外,工作用車憑機關事務局發放的車票爲證,個人用車憑現錢,以每公里三毛錢計價。司機的工資停發,汽油,維修等費用全部司機自己承擔,五年承包期滿,車歸司機本人所有。”
易華榮沉吟了半響,猛地一拍大腿,連聲說:“這辦法好啊,一共有六十幾臺車,五年後起碼可以節約,回收資金兩百萬哪。”
頓了頓,易華榮又是意猶未盡地說:“總是聽有些機關幹部說,出車的差使,叫誰都不願意。要是這麼一改革,承包司機都會主動找上門來。”
“還是記您看得遠啊。”趙政策就小小地恭維了一句,“這個承包費用也在司機可以承受的範圍內,他們要想賺取工資和承包費用,就必須多跑車。另外,就算是老百姓,只要有錢,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叫小車了。”
“嗯,這對廉政建設也有好處,可以增加幹部們的自律性。”易華榮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點子不錯,你再說說這住房又是怎麼個賣法吧。”
“這個建房住房中的不正之風,我已經和紀委老喬商討過這個事情。”趙政策就笑着說,“老喬的怨言頗重啊,說這個不正之風讓他們紀委的人忙得是東查西堵,很是頭疼呢。”
“嗯,這個問題老喬也向我反映過,是我們西衡縣,同時只怕也是我們整個南湖省的一個老大難問題了。”易華榮皺了皺眉頭,“可紀委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各個單位建房住房時候,名目繁多,防不勝防哪。”
“我是這樣想的,記。”趙政策就笑着說,“把我們西衡縣的行政單位和事業單位的全部公產房,以個人,單位,國家各佔三分之一的價錢比例,全部以商品房出售給住。今後,申請住房的人,主要將採取公建私住或者是私建公住的形式。政府的投資,有相應的基數限定,其餘部分完全由個人支付。”
“政策,我插一句啊。”廚房裡面傳來了易夫人的聲音,“那我們現在的這個住房豈不是要交錢了?”
“是啊,嫂子,按照房子價錢的三分之一繳納費用。”趙政策趕緊解釋說,“不過,這樣好啊。即便等易記退休之後,這房子還是歸您私人所有。”
“好是好,我倒是樂意。”易夫人就笑着說,“我家老易過幾年就要退休了,這倒是划算。可有些年輕領導幹部只怕會不樂意了,他們現在住公家房子都不需要花錢呢。”
“任何改革都會惠及一批人,同時也會損害到一些人的利益,這無可厚非。”易華榮就接話說,“該得罪的人,總要得罪的,我看這個辦法不錯,只是要再詳細琢磨琢磨,拿出個更詳細更符合我們西衡縣實際情況的可行性辦法出來。”
“記,這前面賣車子和賣房子的改革只要您發話,估計問題都不會很大,因爲都是可以制定出具體的條條框框出來,誰都沒有話說。”趙政策把身子坐直了些,“可這賣企業,估計向華羣市長是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而且肯定會有一大批人出來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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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說說吧,光是聽你的這個賣字,就已經夠嚇人了。”易華榮見趙政策前面這兩條改革都說得非常有道理,知道趙政策是做了充分的準備,並不是信口開河,倒也放心了不少,就笑着說,“但這個賣字是一定要改一改的,不然影響不好。”
“其實說穿了就兩個字,賣和送。”趙政策沉聲說道,“所謂賣,就是將企業全部賣給本廠職工。所謂送,就是把我們西衡縣一些經營不下的企業的所有權無償送給外地效益好的企業。”
“這不行!”易華榮馬上條件反射似地跳了起來,“你這個送字比賣字更可怕,要是這麼幹的話,我們西衡縣縣委縣政府肯定要背上滿清政府的罵名。”
趙政策一愣,心裡嘆息了一聲,這還是觀念的衝突問題啊。不過,趙政策並沒有進行反駁,因爲那樣於事無補,反而會讓談話無法繼續進行下去。
沉默了好幾秒鐘,趙政策才強行笑了笑:“記,那這個送字我們以後再商量。先說這個把企業全部賣給本廠職工的事情吧。”